“荔枝。”
孤儿院的秋日里,风把几片叶子打落到有些泛黄的书页上,轻轻贴合,仿佛是另一种薄脆的、没有印着字的纸张。
骊执抬起手,将一片还泛着点绿意的叶子拾起,轻轻放到树根下,连同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并拂去。
一同坐在树下的柏意转了转那双灰色的眼珠,锚定了院门外驶来的汽车,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柔:“你快过去,那车里有什么。”
“柏意姐姐,是衣服。”
骊执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却并未抬头,指尖将书页又翻过一页。
“嗯?为什么是衣服?” 她的声音依然温和,却又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耳边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应该是柏意向着她的方向走来了。
骊执抬起头,一块阳光打在她的额头上,像块温润润的玉,那双尚显稚嫩的眉眼无波无澜地看向柏意:
“上个月这个时候,也发衣服了。”
——那是她刚来到孤儿院的那两天,轻信了柏意的请求,代替她去帮老师整理图书。
——结果,错过了领取秋装的队伍,挨冻了整整一个月。
后来她摸清了孤儿院的资源分配规则,排队是有规矩的。不管是打饭还是发放一些别的生活资源,年纪最大的孩子,永远都是排在最后一个。
“当然是因为和小孩子相比,大孩子不容易死。”
“之前的大孩子也是这么做的。”
隋约晃悠着两条细腿,把自己的外套也脱下。
“知道你不愿意要别人的。那我陪你一块吧。”
骊执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不知什么时候又凑上来的隋约。
这里的人都很会演戏。
骊执知道,没人愿意挨冻。只要她一离开,隋约就会穿上自己的外套,不再陪着她了。
——虽然她不喜欢这个没礼貌的家伙,但挨冻是会生病、严重了也是会死人的。
没有人应该为了她牺牲。
同样的,也没有人应该为了柏意牺牲。
如果自己没有听柏意的话去帮老师整理图书,那么那个挨冻的人,本该是柏意自己。
柏意脸上并无被戳穿的羞惭,她拍了拍身上的褶皱,亲昵地试图将胳膊搭上骊执的肩膀。
“还在怪姐姐吗?”
“姐姐也不知道那次是要发衣服……姐姐给你再一次给你道歉,原谅姐姐,好不好?”
骊执如同一只警惕性极高的小豹子,敏捷地躲开她的触碰,跳下高凳,“噔噔噔”地跑走,把书放回书架。
“小荔枝可别理她!”
耳边仿佛响起一个青年“漂亮”的轻笑声,一只温暖的手掌包裹住她冰凉的皮肤,将她从一盆散发着怪异气味的“食物”前拉开。
是的,“漂亮。”
幼儿园的书其实少而破旧,骊执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能从上面获取的知识并不多。
她只能在自己的知识范围内,用她能找到的、最好的词汇,来形容记忆里那个模糊而温暖的声音。
“以后要是遇到了让你感到不快乐、不开心的事情,都要像憬然姐姐逃避安冬姐姐的“绿色健康蒲公英炒饭”一样,抓紧跑!”
那张模糊的面孔蹲下身,身上带着阳光的干净气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以后别的哥哥姐姐不在家,没办法做饭的时候,就让安冬姐姐带你出去吃,千万别吃她做的饭!”
小骊执仰起脸,露出睁大的、困惑的一双眼。
“可是安冬姐姐说,这次是她叫来一个能让树长得很快的哥哥,培育好的蒲公英。”
骊执记起那些长得格外粗壮、看起来会把乱跑的她一杆子敲晕的蒲公英杆。
路憬然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心里暗骂安冬这家伙又要搞什么“新发明”。
——甚至还想带坏她们未来的小骑士!
她这个“大骑士”可没同意!
“真的不能吃,你不要听安冬姐姐乱讲,”路憬然笑嘻嘻地捏了捏骊执的小脸,顺势“恐吓”道:“安冬姐姐做的饭,大人吃了都要难受,小孩子更是不能碰!肚子里会长虫子,超级疼!”
“路憬然你给我滚过来!”
脚步声如同热油爆锅,紧锣密鼓地响起,噼里啪啦地往一大一小两“骑士”藏身的地方逼近。
“小荔枝快跑!憬然姐姐掩护你——”
话还没说完,路憬然已经被安冬一把拎住了领子。
“我才没说给荔枝吃,但你今天必须给我尝尝咸淡!”
“荔枝,你怎么不说话了?”
模糊的记忆被现实的一句问询打破,像是砸穿了整个冰面,将人从阳光下拖拽到冰水里。
其实,从来到这里第一天起,看向那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看的柏意时,骊执就感觉,柏意和憬然姐姐有一点像。
骊执听到柏意的问题,攥紧了袖子。
她们都笑得很温柔,都愿意和她说话,但柏意看着她的眼睛里,她找不到——
“真心。”
“选择‘真心’也好,选择‘人类’也好。”
路憬然蹲下身子,恒星的光芒透过基地舷窗,将她的眼睛映照得异常明亮。
“如果这是你愿意做的,那哥哥姐姐都会支持我们的小荔枝。”
她抱住懵懂望向她的骊执,第一次为她的早慧感到一丝心酸。
骊执现在可能,压根不明白,她选择的这两个东西这是什么意思。
骊执此刻或许并不完全明白这些词语的深意,若她将来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与来处,是否会后悔,今天和她们站在同一立场?
“骊执知道,憬然姐姐不要难过。”
路憬然感觉一只冰凉的略显生疏地、模仿着大人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探上路憬然的额头,试图抚平那微蹙的眉心。
小女孩的那双眼睛一点点弯起来,这是她最新学到的——“微笑”。
她将路憬然抱得更紧,耳朵贴近她的胸口:
“这里,因为骊执在咚咚打鼓的,就是憬然姐姐对我的‘真心’。”
柏意的心脏不会因为“真心”而擂鼓,让她挨冻的时候也不会愧疚。
“因为我不想理你。”
骊执抬起眼,清晰地说道。
说罢,这个个子还没书桌高的小女孩,头也不回地、“噔噔噔” 跑向汽车后方,站进了等待领取衣物的队伍里。
柏意被这直白至极的拒绝钉在原地,怔愣了许久,才慢慢攥紧了拳头。
女孩眼尾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细长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软肉,仿佛在扼住一只不听话的、企图挣脱掌控的猫。
她从未被如此毫不留情地拒绝过。
孤儿院里大多数孩子都近乎孺慕地仰望着年纪最长、最“聪明”的她,即便不情愿,也会在挣扎后,将自己那份微薄的糖果或半片苹果递过来,换取她一句轻飘飘的、施舍般的“做得好”。
——除了那个红眼睛、姓氏拗口的坏男孩,和眼前这个漂亮的、精致的,让她最为喜爱也最想牢牢掌控的——
柏意想起了隋约对骊执的称呼。
这个,不听话的洋娃娃。
骊执站在了相对靠前的队伍里,站到了一堆“小萝卜头”之间。
她看着那些和自己相差无几的后脑勺,突然意识到,或许在别人眼里,自己也是一个没有表情的“小萝卜头”。
“骊执,我感觉你要穿的那件外套太薄了,要不要换一件厚的?”
“最近苏玛尔星响应节能号召,听说把地下城的温度又往下调了调……”
耳边传来翻动衣柜的窸窣声响,将骊执这根“小萝卜头”,从那个冷冰冰的孤儿院冬日,猛地拔了出来。
“仿生人不用穿很厚的衣服——”
这句话从唇齿间滚了一遭,又被骊执咽回了肚子里。
她推开门,探出半个身子,声音一如既往平静: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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