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爱之骸(七)

逼仄的过渡舱内,空气粘稠,仿佛凝固的胶质,压迫着胸腔。

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那盏应急灯,摇曳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壁上,拉扯变形。

光线勾勒出孟昼的侧脸,略显苍白,细密的汗珠沿着他的额角滑落,在下颌处折射出微弱的光点,最终没入衣领,悄无声息。

他后背的衣物被能量束灼烧出破洞,边缘焦黑,其下的皮肤逐渐呈现出绯红色,水泡隐约可见。

背部肌肉细微痉挛,无法自控,无声地诉说着他正承受着剧烈的痛楚。

陈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丝毫移开的意思。

她的问题悬在凝滞的空气里,带着必须称量的实感。

孟昼轻轻吸了一口气,动作似乎也牵动了伤处,让他眼睑颤动了下。

他抬起眼,里面沉淀的情绪复杂难辨。

他没有立刻回答关于身份的问题,而是先侧耳倾听。

门外,仿佛巨大生物在缓慢踱步,压迫感如同阴云般笼罩下来。

被窥伺的感觉从未消散。

“这里不算绝对安全,取决于它们愿意付出多少代价来突破。”

孟昼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冷静。

“我看了,气密舱的独立能源还能维持一段时间,屏蔽大部分扫描信号,但它们不会放弃。”

“至于净都……”他顿了顿,似乎在谨慎选择用词,“在玛门全面启动,污染大部分系统后,那里可能是唯一还保留着部分原始权限和未受污染数据的净土,是大多数玩家的栖息之城,分布着通往各个副本的大门,也是玛门想渗透却无法掌控的地方。”

净土,栖息之城,副本大门,未受污染的数据?

这听起来像是信息的中枢。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陈盏追问,语气没有松动,“你对这里的了解,不像普通的资深玩家。”

她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带着明显的质疑。

“这是我的一部分工作,玛门并非铁板一块,总有一些错误和漏洞可以被抓住,而我恰好比较擅长处理这些。”

这个解释避重就轻。

但陈盏没有立刻追问,她捕捉到了另一个关键点。

“工作?为谁工作?”她敏锐地问,“这个系统还有维护员?”

孟昼沉默了一下。

“不算是维护员,”他缓缓说道,声音压得更低,“更像是与系统签订劳务协议的清道夫,或者,试图从内部找到灭火方法的纵火犯同伴,称呼并不重要。”

他抬起眼,看向陈盏。

“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同一条船上,你手里拿着这个副本里玛门想销毁的东西,而我知道如何利用它离开副本,或者至少,如何让我们暂时活下去,合作,是目前唯一的最优解。”

他摊牌了,以近乎坦率却又包裹着更多谜团的方式。

他承认了自己身份的特殊性,却将动机包裹在模糊的隐喻中。

“纵火犯的同伴?”陈盏咀嚼着这个词,“听起来不像什么好人。”

“在这地方,好人和死人的界限往往很模糊。”孟昼淡淡道,“重要的是目的,我的目的不是维护这个地狱,这一点,你可以暂时相信。”

“暂时。”陈盏强调道。

她不会轻易交付信任,尤其是对这样举止矛盾的人。

但他的提议符合逻辑。

单独行动,面对“玛门”的追杀,生存几率渺茫。

合作,至少能利用他的情报和能力。

她的目光掠过他后背的伤。

“你的伤?”

“还死不了。”孟昼言简意赅,不愿多谈,“能量擦伤,烧坏了表层皮肤和肌肉,要处理,但不是现在。”

他尝试轻微地活动了下肩胛骨,脸色转瞬又白了几分,额角的汗迹更加明显。

陈盏不再追问。

好在两人有陈盏在后勤通道获取的物资,足以暂时维持生命体征。

她简单补充了体力,抬眼迅速环视这个狭小的空间。

除了散落的杂物,角落里还有监控终端,布满划痕,屏幕是密集的雪花点,下方则是接口类型未知的数据面板。

她走上前,迟疑了下,将小熊钥匙扣拿起,尝试着将仿佛被雷击过的电子元件碎片,轻轻触碰面板上看起来可能是接口的凹槽。

起初毫无反应。

就在她准备收回手时,焦黑的碎片内部,忽然搏动了下。

幽蓝色的电弧倏然闪过,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滋啦”声。

几乎同时。

老旧的监控屏幕上,雪花剧烈扭曲跳动。

黑白画面挣扎着闪现了不到半秒,布满干扰条纹。

实验室的角落,堆满了精密的仪器,冷光灯照射下泛着寒光。

画面中央,操作台上,放着熟悉的相框。

埃莉诺·卡特博士抱着女儿莉莉,笑容温暖。

但在这个角度,陈盏清晰地看到,相框旁边,还摊开放着一本纸质笔记本。

在一切都被数字化的时代,手写的,甚至能看到纸张纹理和墨水痕迹的笔记本,带来了突兀感。

画面戛然而止,屏幕重新被狂舞的雪花吞噬。

但对那本笔记本的印象,却如同灼痕般烙在了陈盏的脑海中。

没等她消化这诡异的一幕。

锵——!!!

撞击声在门外轰然炸响。

过渡舱剧烈震颤,卡在门缝里的报废侦测器,被震得飞落下来。

厚重的舱门发出呻吟,裂缝扩张开来,覆盖着暗色的机械利爪,强行撕开裂缝探了进来,疯狂地扒抓着内部空气。

紧接着,一双、两双、三双……愈来愈多的机械眼,闪烁着猩红光芒,贴在裂缝之外,密密麻麻,死死锁定舱内的两人。

它们不再掩饰,动用了更强大的物理单元。

“快走!”

孟昼站起身,动作因伤痛略显滞涩,他不顾背后的伤势,快速走到另一侧墙壁,摸索着上面类似通风管道检修盖的金属板。

“这条应急通道应该能绕到另一条主维修廊道,但不确定对面情况。”

他用力撬开那块金属板,后面是黑黢黢的狭窄通道,只容人前后匍匐通过。

“合作?”

他回头看向陈盏,再次提议,因为疼痛和用力,呼吸有些紊乱。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那是一个将彼此性命暂时交由对方的邀约。

“先活下去,其他的,路上再说。”

裂缝越来越大,更多的机械爪牙和猩红射线试图挤进来。

陈盏的目光飞速掠过手中死寂的小熊,深不见底的黑暗通道,最后定格在孟昼伸出的手,和他写满了紧迫与未知的双眼上。

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没有废话,一把抓住他的手,触感冰凉而有力。

“带路。”

没有多余的言语,孟昼率先敏捷地钻入通道,陈盏紧随其后。

在完全进入黑暗前一刻,她回头瞥了一眼。

数只机械爪已经彻底撕开舱门,蜂拥而入。

黑暗如同绵密的原油,顷刻吞噬了他们的身影,也将身后那疯狂的追猎之声暂时隔绝。

空气滞重,管道内壁生冷粗糙,布满铁屑和未知的黏稠物,每次手掌触碰,都带来令人不适的触感。

视觉被剥夺后,听觉和嗅觉变得异常敏锐,细微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

孟昼带着痛楚的呼吸声,以及自己胸腔里沉重的心跳。

远处仿佛巨型电子心脏搏动的低频震颤,还有那规律的滴水声。

嗒…嗒…嗒……

陈盏紧跟着前方那个模糊的轮廓,通道变得略微开阔起来,足够容人弯腰行走。

为什么是纸?

在这样一切都被记录的系统里,手写意味着规避监测,意味着私密,或者,绝望下的最后手段。

埃莉诺·卡特想留下什么,为何要以这种原始的方式?

前方的孟昼忽然停住脚步,陈盏几乎撞上他的后背。

她能感觉到他身体骤然紧绷。

“嘘。”

新的声音逐渐清晰。

黏腻缓慢,夹杂着窸窣声,像是无数细小的节肢在摩挲。

声音从管道深处传来,正不紧不慢地逼近。

孟昼的手向后摸索,轻轻碰了下陈盏的手臂,示意她缓慢后退。

他指尖冰凉,带着微颤。

源于伤痛还是紧张,难以分辨。

后退了大约五六米,管道侧面出现狭窄的岔口,被破损的金属格栅半掩着。

格栅后的空间稍大,像废弃的通风井底部,堆满了软管和损坏零件,勉强能容纳两人蜷缩其中。

他小心地将格栅挪回原位,只留下极细的缝隙用于观察。

或者说,倾听。

越来越近。

透过缝隙,看不到任何具体形态,只有更深沉的黑暗在移动。

但空气中那股腐烂的气味骤然加重,令人作呕。

伴随着怪异的呜咽声。

像是被捂住嘴的哭泣,又像是故障机械试图模拟人声的失败产物。

声音在他们方才停留的位置附近徘徊了片刻。

窸窣声变得密集,似是在舔舐管壁上残留的痕迹。

陈盏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进入全然静止的状态。

她瞥了眼身旁的孟昼,他的脸色在黑暗中显得更加苍白,额角的汗珠不断渗出。

但他死死盯着缝隙外的黑暗,所有的痛苦,都被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暂时压制了下去。

那东西徘徊了十几秒,似乎在犹豫,最终,拖拽声和窸窣声又开始移动,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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