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感觉有人在轻轻推我的肩膀。
“小浩,起来了,时间差不多了。”
我缓缓睁开眼睛,母亲关切的脸庞映入眼帘。短暂的迷蒙之后,意识迅速回笼。没有赖床,我利落地翻身坐起。
洗了把脸,冷水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混沌。我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透明笔袋,走到门口。
母亲递过来一瓶矿泉水,瓶身上凝结着冰凉的水珠,显然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不久。“带上,渴了喝,也能冰一下提提神。”
我接过来,那股透彻心扉的凉意瞬间从掌心蔓延开,让整个人都为之一振,彻底清醒。
穿好鞋子,整理了一下校服,我和父亲再次出门。
车驶向考点。路上的行人车辆依旧不少,许多都是赶考的学生和家长。我看到有学生手里紧紧攥着一本小小的、写满公式的“掌心宝”,嘴唇微动,争分夺秒地做着最后的记忆;有的则和三两同学走在一起,大声地说笑着,试图用这种方式冲淡紧张的气氛;更多的是在父母的陪伴下,沉默而坚定地走向他们的战场。
我静静地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右手不自觉地握成拳,轻轻地、却用力地贴在自己的左胸口。
语文只是开场,数学,才是真正决定性的战役,是我证明自己的关键,也是……实现承诺的基石。
心跳平稳而有力,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渴望。
十分钟后,车子在考点附近停下。我拉开车门下车。
“浩溪,”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是那句简单的叮嘱,却包含了千言万语,“放轻松,不要紧张。”
我回过头,对着他,也对着车里母亲担忧的目光,露出一个让他们安心的笑容,声音清晰地回应:
“我会的!放心!”
说完,我转身,汇入人流,再次走向那栋熟悉的教学楼。
下午的阳光更加炽烈,蝉鸣声此起彼伏,将夏日的燥热渲染得淋漓尽致。走进考场,却发现教室里凉爽了许多——空调已经打开,冷气无声地输送着,稍稍压下了那份由外而内的燥热,让人的心绪更容易沉静下来。
教室里的人很快到齐。与上午考语文时那种隐约的期待感不同,此刻,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地带着一种如临大敌的凝重和严肃。空气仿佛都变得黏稠了几分。大家都明白,数学这一役,才是真正拉开差距、决定成败的关键所在。
沉默之中,答题卡和草稿纸再次分发下来。熟悉的考场规则通过广播再次清晰地宣读,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心上。
当那份象征着最终挑战的数学试卷终于传到手中时,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扫描仪般快速地从第一题开始浏览。
选择题、填空题、第一个大题的数列、三角函数、立体几何……题型果然都是熟悉的套路,惠祺的错题本上几乎都有涵盖。但细看题目本身,数字、图形、条件设置却又全然陌生,带着命题人精心设置的、考验真正理解和应变能力的陷阱。
“考试开始。”
指令下达。
教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笔尖划过答题卡的沙沙声,和空调微弱的送风声。
我拿起那支缠着细软棕发的钢笔,拧开笔帽,目光沉静地落在第一道选择题上。
下午的数学,这场真正的较量,正式开始了。
时间在高度集中的思维运转中失去了原有的刻度。仿佛只是几个呼吸的间隔,又仿佛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我的整个世界收缩到极致的焦点,只剩下眼前试卷上密密麻麻的符号、图形,和答题卡上那片需要被填满的空白。
笔尖在草稿纸上飞速演算,划出一道道复杂的轨迹,大脑像一台火热的引擎,轰鸣着处理着无数信息。当我终于攻到最后一题——那道压轴的导数题,并且艰难地理解了第二问的解题思路,刚刚在答题卡上写下两个关键的步骤公式,正准备进行最终的运算推导时——
“考试结束。请各位考生立即停笔。”
广播里传来的声音冰冷、清晰,不容置疑,像一把无形的剪刀,骤然剪断了我所有奔腾的思绪。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有些模糊地投向教室前方的钟表。
时针和分针残酷地告诉我,两个小时,真的已经到了。
目光下意识地垂落,不甘地黏在那道还未完成的大题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闷又涩。
「就差一点……最多再给我十分钟……肯定就能…」
但规则就是规则。笔尖悬在半空,最终只能无力地落下。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开始机械地整理桌面的东西:将试卷和答题卡按顺序叠好,将那支耗尽了我巨大心力的钢笔和橡皮擦小心翼翼地放回透明的笔袋里。
做完这一切,我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我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按压着酸涩的鼻梁,试图缓解大脑因突然停止高速运转而发出的阵阵隐痛。周围同学起身、挪动椅子的声音,低声的叹息和抱怨,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听得见,却感觉无比遥远,熟悉又陌生。
当监考老师面无表情地收走我那份承载了无数挣扎与努力的答题纸时,全身的力气仿佛也随之被抽走了。我再也支撑不住,向前一趴,额头抵在冰凉而略显粗糙的桌面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刚才的题目,那些数字、公式疯狂地闪烁,试图自动演算出一个结局。我猛地晃了晃头,几乎是用了意志力强行掐断了这些念头。
「不能想……不能再想了…」
我知道,一旦我仔细回想,发现任何一丝可能的差错,都足以击溃我本就疲惫不堪的神经,彻底扰乱接下来两场考试的心态。
等到监考老师抱着所有的试卷袋离开教室,我才随着沉默的人流,慢慢地挪出考场。
夕阳的余晖慷慨地洒满整个校园,给每个人的身影都拉出了长长的、疲惫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之后的虚脱感。身边偶尔传来压抑的讨论声:
“那个立体几何你建系了吗?”
“最后一道选择题你选的是不是……”
但更多的人只是像我一样,沉默地走着,脸上带着或多或少的茫然和倦色,仿佛刚刚从一场耗尽所有心力的漫长跋涉中暂时脱身。
略带暖意的晚风拂过脸颊,吹动了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一丝清醒。我深吸了一口这自由的空气,却依然感觉脚步有些虚浮,仿佛与周围喧闹着涌出校门的人群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校门打开,人潮涌动。我用疲倦至极的目光扫描着门口那片黑压压的、写满期盼的家长面孔。很快,在那个熟悉的位置,再次看到了父母的身影。
母亲立刻迎了上来,像之前一样,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我手里的笔袋和水瓶。她的目光在我脸上仔细逡巡,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声音放得极轻:“是不是……数学有点难?看你脸色不太好。”
我努力扯动嘴角,挤出一个宽慰她的笑容,声音有些沙哑:“比平时模拟的题……难一点,耗时间。其他的还好,应该……问题不大。”我避重就轻,不敢给出任何确定的承诺。
母亲看着我强撑的样子,眼中的担忧并未减少,但她聪明地没有追问,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语气变得坚定:“那就别想了!考完一门丢一门。今天晚上什么都别看了,好好吃顿饭,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有最后两门呢!那才是你的强项,对不对?”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说不出话。
跟着父母上了车。回家的路比来时更加拥堵,车辆排起长龙,缓慢地挪动着。喇叭声、引擎声交织在一起,却奇异地让人感到一种闹市中的孤寂。
我呆呆地望着窗外。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家长们牵着孩子的手匆匆走过,脸上洋溢着考完解放的轻松,或是带着对明天的憧憬。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一半的战役,已经结束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发挥得如何,那未完成的最后一问像一根细微的刺,隐隐扎在心底。但我能确定的是,我已经倾尽了我此刻所能付出的全部能力与心血。
没有遗憾了。
至少,在这一刻,我能够这样告诉自己。
回到家,防盗门在身后“咔嗒”一声合拢,仿佛将外面那个充斥着考试硝烟的世界暂时隔绝。但我的魂似乎还有一部分遗留在那个闷热的考场,遗留在那道未完成的导数题上。
身体遵循着肌肉记忆,木然地换鞋,然后像个提线木偶般,直挺挺地走向客厅的沙发,重重地坐了下去。身体陷进柔软的垫子里,却感觉不到丝毫放松。
双眼没有焦距地对着空无一物的电视墙,大脑一片空白,并不是在回想具体的题目,只是一种巨大的、混合着疲惫、亢奋,以及些许虚脱感的情绪余波,还在颅内嗡嗡作响,让所有的思维都停滞了。仅仅一天,从清晨的紧张奔赴,到语文考试的平稳落地,再到数学考试的全力搏杀直至最终的戛然而止……这一切高速切换的场景和情绪,此刻回想起来,竟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就……过去一天了」一种微妙的、恍如隔世的感觉包裹着我。
“小浩,”母亲温柔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来,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累了就先在沙发上靠一会儿,饭马上就好,好了叫你。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我像是被从深水里打捞出来,猛地回过神,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发出一个干涩的单音:“嗯……好。”
应了一声后,我撑着沙发扶手站起身,拖着依旧沉重而疲惫的身体,慢吞吞地挪回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很安静,夕阳的余晖将窗框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木地板上。一眼就看到了被随意扔在床上的手机。我走过去,拿起它,坐在床沿。
屏幕解锁,通知栏里躺着一条十分钟前来自王旭的消息。
【我靠!这次数学是人做的吗?这么难算啊!感觉CPU都给我干烧了】
看到这条消息,尤其是那句“CPU干烧了”,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毫无征兆地弯起了嘴角,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明明自己也被折磨得够呛,但看到有人(尤其是王旭)发出同样的“哀号”,一种奇妙的“同病相怜”的慰藉感竟然冲淡了不少郁闷。
手指在屏幕上敲击:
【是啊,感觉算得我大脑都要过热宕机了】
王旭几乎秒回:【你做完了吗】
【还剩最后一题的最后一问,刚有点思路,时间就到了】我老实回答。
【?你都做到最后一问了你还跟我在这喊难?!你还是人吗浩溪?】字里行间都能想象出他在那头跳脚的样子。
【做到和做对是两码事…】我无奈地笑了笑,【而且过程真的很折磨,我感觉这次有点悬】
【…真不知道我每次考完来找你吐槽是图啥,纯属给自己找不痛快…】他发来一个“抱头痛哭”的表情包。
【哈哈哈】我忍不住笑出声,【你是不好意思,或者不敢去找林小鹿吐槽吧?怕暴露智商】
【…还是你懂我。(委屈巴巴。jpg)】
和王旭插科打诨了几句,那些盘踞在神经末梢的紧绷感和疲惫感,竟然真的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不少。有时候,朋友的“同病相怜”和互相拆台,比任何正儿八经的安慰都更有效。
【行了,不聊了,我妈叫吃饭了】我打字道。
【我才刚到家!唉,晚上还得硬着头皮复习理综,感觉身体被掏空…】
【我今晚不打算看了】我回道,【想彻底放松一下】
【…这就是理综大佬的自信吗?是在下输了】他发来一个“给跪了”的表情。
【我要是真大佬,现在就应该觉得卷子简单了,而不是在这里跟你吐槽了】我自嘲道。
【你就这样凡尔赛吧!友尽!(愤怒)吃饭去了】王旭最后“怒气冲冲”地结束了对话。
放下手机,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褪去。我转头望向窗外,忽然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目光。
今天的晚霞似乎格外壮丽。大片大片的火烧云铺满了西边的天空,从炽烈的金红到温柔的橘粉,层层叠叠,如同打翻了上帝的调色盘,绚烂得近乎奢侈。温暖的风从未关严的窗口吹进来,拂过脸颊,带着夏日傍晚特有的、慵懒而治愈的气息,仿佛在温柔地抚慰着大地上一整日的喧嚣与疲惫。
我就这样静静地望着,那些关于考试、关于分数、关于未完成题目的焦虑,竟真的在这宏大而宁静的美景前,一点点沉淀下去,暂时被抛到了脑后。
一种难以言喻的分享欲悄然升起。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拿起手机,对准窗外那幅动人的画卷,调整角度,避开了窗框,小心翼翼地按下了快门。
“咔嚓。”
轻微的声响定格了这一刻的黄昏。
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意志,熟练地点开微信,滑到那个早已置顶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头像。对话框里还停留在我下车时报平安的那句话。
我将刚刚拍下的晚霞照片选中,指尖在“发送”按钮上悬停了一秒。
就在这一刻——
“小浩——吃饭了!糖醋排骨要凉啦!”母亲的声音穿透房门,清晰地传来。
“好!来了!”我扬声应道。
指尖在那瞬间落下,按下了发送键。看着照片顺利传输过去的提示出现,我将手机随意地丢回床上,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无比的事情。
然后起身,深吸了一口带着糖醋香味的空气,脸上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松笑意,打开房门,向着温暖的灯光和等待的家人走去。
今晚,只想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饭桌上摆满了母亲精心准备的菜肴,色泽诱人,香气四溢,远超平日的规格。我故意夸张地吸了吸鼻子,打趣道:“哇,今天晚上伙食标准这么高?过年啦?”
母亲一边盛饭,一边笑着白了我一眼:“那当然!第一天高考顺利结束,可是个大日子,得好好犒劳一下我们家的大功臣。”语气里满是骄傲和疼爱。
父亲也难得地附和着,将一盘清蒸鱼往我这边推了推:“浩溪,多吃点。今天耗神了,好好补充一下能量,明天还有两场。”他的话语依旧简洁,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我点了点头,心里暖融融的,夹起一块裹满酱汁的糖醋排骨放进嘴里。酸甜酥烂的口感瞬间征服了味蕾,也似乎驱散了一些精神上的疲惫。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安静地吃着饭,偶尔交谈几句,气氛温馨而安宁。
快吃完时,父亲放下筷子,像是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道:“浩溪,明天的考试……”他顿了顿,“……就别再想今天考过的内容了,好的坏的,都过去了。”
我没等他说完,就咽下嘴里的饭菜,笑着接话:“爸,你要是不提,我可能真就忘了。”这话半真半假,但那道未完成的题目的阴影,确实在家庭的温暖和可口的饭菜中变淡了许多。
“哎呀,你就别说话了,”母亲赶紧嗔怪地打断父亲,“让孩子安安心心吃饭,别又勾得他想起来。”她总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护卫着我的情绪。
“没事的,妈,”我放下筷子,语气轻松而肯定,“我感觉今天整体发挥得还行,没出什么大纰漏。明天考理综和英语,那可是我的强项,你们就放心吧!”说着,我站起身,脸上带着让他们安心的笑容,“我吃好了,先回房间休息一下。”
转身走进房间,关上房门。世界再次安静下来。我拿起丢在床上的手机,屏幕亮起,一条微信消息的通知赫然显示在锁屏界面——来自千莎,时间显示是半个小时前。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提了一下,带着期待的微颤,我立刻点开。
千莎也发来了一张晚霞的照片。角度和取景与我拍的那一张惊人地相似,绚烂的云霞铺满了屏幕。下面附着一行字:
【看来,我们在看同一片天空呢 】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漾开层层叠叠温暖的涟漪。所有的疲惫和残留的些许郁闷,在这一刻被奇妙地抚平了。
我赶紧打字回复:【刚刚去吃饭了,对不起,没有及时回复】手指甚至因为一点点急切而有些笨拙。
消息几乎是秒回。
【没事呀~我也刚刚吃完饭才看到。(▽)】
看着那个可爱的颜文字和轻快的语气,我仿佛能看见她捧着手机微笑的样子。一股莫名的懊恼突然涌上心头——早知道她就守在手机那边,我应该早点回复的!哪怕晚几分钟吃饭也好啊!
就在我盯着屏幕,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来弥补这“迟到”的半小时时,千莎的下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方便打电话嘛】
心脏猛地一跳!
【方便】我几乎是吼着把这个词打出去的,生怕晚一秒她就会改变主意。
手忙脚乱地翻出蓝牙耳机,指尖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好不容易才连接上手机,塞进耳朵里。刚戴稳,屏幕上就跳出了千莎的来电提示。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按下了接听键。
“浩溪?听得见吗?”她熟悉的声音透过耳机清晰地传来,像一股清泉,瞬间冲散了我所有不必要的紧张和慌乱。
“我在,听得见,很清楚。”我小声地回答,生怕惊扰了这通电话。
“那就好。”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今天下午的数学……感觉怎么样?”她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感觉……有点糟糕,”我老实承认,在她面前我不需要强撑,“计算量太大了,做得有点懵。最后那题的最后一问,刚有点思路时间就到了。前面的……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我一股脑地把郁闷倒了出来。
“我也觉得计算量好大,”她轻声附和,带着同感般的叹息,“不过我还算幸运,勉强做完了,但也不知道最后答案对不对。”她总是这样谦逊。
“真厉害啊……这都能做完。”我由衷地感叹,差距是客观存在的,我坦然接受。
“浩溪不也是差一点就做完了吗?已经很厉害了。”她立刻安慰我。
“那还是没做完呀,”我笑了笑,语气里带着点自嘲,“看来跟你还是有不小的差距哟。”
电话那头传来她清脆的笑声:“哈哈哈,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反正啊——”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一点小小的狡黠和得意,“你以后也没机会超过我啦!”
听到她这难得的孩子气的“炫耀”,我非但没有丝毫挫败感,反而由衷地感到欣慰,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一种冲动促使我脱口而出:
“我也没打算超过你啊。”
“嗯?”她似乎没反应过来。
我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放缓,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温柔:“我只想……再靠近你一点,就行了。”
话音落下,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几秒钟的安静让我瞬间清醒过来,脸颊“唰”地一下烧了起来。糟糕!我怎么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太唐突了!她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我慌忙找补,舌头都有些打结:“啊!这个……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那是什么意思呀?”千莎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似乎带着一点疑惑,又有一点故意的严肃追问。
“是那个……嗯……”我大脑一片空白,越急越想不出合适的解释,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自暴自弃般地、声音细若蚊蚋地承认,“应该……就是那个意思吧……”说完,我感觉连耳根都烫得厉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电话那头,千莎似乎轻轻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接着,她的声音重新变得轻快起来,甚至还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那就好~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奇怪的话呢!”
她……她没有生气?反而好像……有点开心?
这个认知让我的紧张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飘飘然的、踩在云端般的不真实感。
为了转移话题,也为了分享此刻的心情,我走到窗边。夜幕已经降临,皎洁的月亮取代了落日,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周围有几颗星子挣脱了云层的束缚,闪烁着微弱却清晰的光芒。
“千莎,”我轻声唤她,“今天的夜空……也还挺不错的。”
“嗯?我看看。”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她正走向窗边,拉开了窗帘。
短暂的停顿后,她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同样的欣赏:
“是呀,真不错。”
我们两人,隔着电话线,各自守着一扇窗,望着同一片静谧的、星光初绽的夜空。没有人再说话,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而安谧的默契在无声地流淌。
远处似乎传来隐约的蝉鸣,而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耳机里她清浅的呼吸声,和窗外那片温柔的夜色。
我们举着电话,默契地沉默了一会儿,共享着这片跨越空间的宁静。耳机里只有彼此轻缓的呼吸声,与窗外细微的夏夜声响交织。
“说起来,”千莎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轻柔,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夜色,“浩溪,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天文呢?”
这个问题有些突然,却又仿佛自然而然地从这片共同的夜空下生长出来。
我愣了一下,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那几颗倔强闪烁的星星上。为什么喜欢?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埋藏了很久,从未被如此直接地问起。
“嗯……”我沉吟了一下,组织着语言,“其实,最开始可能只是因为……它很远吧。”
“很远?”千莎轻声重复,带着一丝好奇。
“对,很远。”我点了点头,尽管她看不见,“小时候觉得,作业好多,烦恼也好多,好像被关在一个很小的世界里。初中暑假有次父母带着我去草原旅游,晚上出去玩的时候,母亲牵着我的手指着天空说‘真美啊’,当时我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到了,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但看见这么多漂亮的繁星吗,当时除了震撼还有一点害怕,像是看到什么东西的真面目,后面我一直看着当时的天空,那种治愈的感觉,就包围着我,让我感觉,很温暖……之后再看到星空,就会觉得……嗯,原来我烦恼的这些事情,在那么广阔无垠的宇宙里,根本什么都算不上。那种感觉……很奇怪,既觉得自己很渺小,又忽然一下子轻松了,好像所有的压力都被那片深邃的黑色吸走了。”
我顿了顿,想起了一些更具体的画面:“后来,尤其是……嗯,尤其是成绩不太好的那段时间,感觉很多东西都掌控不了,努力了也不一定有结果。但星空不一样,它就在那里,不管你看不看它,它都在按照自己的规律运行,亘古不变。给人一种……嗯,非常踏实、非常恒定的感觉。好像只要抬头,就能找到一种绝对的秩序和安静,心里就不会那么慌了,所以后来我就喜欢去天文馆那边,想设计出自己的望远镜,看到星星真正的样子。”
说到这里,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不是听起来有点傻?好像把星星当成避难所了一样。”
“一点也不傻。”千莎立刻否定,她的声音很认真,甚至带着一种深有同感的温柔,“我好像……有点明白这种感觉。那是一种……确信的存在,对吧?无论发生什么,它总在那里。”
“对!就是‘确信地存在’!”我像是找到了知音,语气雀跃起来,“那你呢?千莎,你也喜欢看星星,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很美吗?”我猜测着,像她这样优秀的女孩,喜欢的东西应该也很浪漫。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仿佛她在思考。
“美,当然是原因之一。”她缓缓开口,“但对我来说,可能更因为它……代表着‘未知’和‘探索’。”
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我所熟悉的、属于学霸的专注和神往:“你看,我们知道的星星,比起宇宙里实际存在的,不过是沧海一粟。每一颗星星都可能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藏着我们完全无法想象的奥秘。每次通过望远镜看到那些模糊的光斑,或者只是在夜空下认出几个星座,我都会想,那里有什么?正在发生什么?人类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抵达那里?”
她轻轻笑了一下:“这种感觉,会让我觉得自己的学习,还有所有的努力,都变得更有意义了。好像我多解出一道物理题,多理解一个化学公式,就离那个浩瀚的未知世界,更近了一点点。它……它让我保持好奇,也让我觉得,未来永远有值得期待的东西。”
我静静地听着,仿佛能看到她说话时眼睛闪闪发亮的样子。她的理由如此……千莎,充满了求知和远方的浪漫。
她突然顿了顿,声音忽然轻了下来,仿佛陷入某种回忆,语调也变得格外柔软:“而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看到星空,总会让我想起……嗯……想起一些很特别、很安心的时刻。好像看着它们,就能连接到那些珍贵的记忆碎片一样。”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微微一动,忍不住轻声问:“是……什么样的记忆呢?”
电话那头传来一丝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轻笑,带着点小小的神秘:“秘密。也许等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她没有继续深入,巧妙地绕开了这个话题,但语气中的那份温暖和怀念却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真好。”我由衷地说,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能感觉到那份回忆对她很重要。“你的喜欢,听起来好厉害,像要去征服星辰大海一样。”
“哪有那么夸张,”她不好意思起来,语气重新变得轻快,却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其实……再遥远的星辰大海,也是由一颗颗具体的星星组成的呀。有时候,最亮的……未必是那些最远的。”
我愣了一下,心跳莫名快了半拍,总觉得她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远不止字面意思那么简单。我下意识地追问,声音比刚才轻了些:“那……对你来说,哪一颗才是……最亮的呢?”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仿佛在思考,又像是在斟酌措辞。过了几秒,她才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柔软的、近乎梦呓般的质感:
“以前……我觉得是北极星吧。因为它永远在那里,不会改变,给人指引方向,很可靠。”她顿了顿,语气悄然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甜意,“但后来……后来我发现,其实最亮的那颗,不一定是教科书上说的那些。有时候,它可能……是突然出现在你视野里的,一开始甚至没注意到它的光芒,但看着看着,就发现……再也移不开眼睛了。它的光,好像能直接照进……嗯……照进心里一样。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握着手机的手心微微出汗。她描述的这种感觉……我喉咙有些发干,忍不住低声问:“那……找到这样一颗星星,是什么感觉?”
千莎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回忆某种极其珍贵的感受。
“感觉啊……”她拖长了语调,声音像裹着蜜糖的羽毛,“就像是……在解一道非常非常难的题,纠结了很久很久,几乎要放弃了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找到了那个最关键的、最简单的公式。一下子,所有的步骤都清晰了,所有的迷茫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又简单。”
这个比喻太过贴切,又太过震撼,直接撞进了我的心里。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时失语。
她似乎也从自己的比喻里回过神来,语气染上了一丝羞涩,连忙欲盖弥彰地补充道:“哎呀……我、我就是打个比方啦!就是说……找到一颗属于自己的、很亮的星星,就是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对,就是这样!”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笑意,也带着无比的温柔:“嗯……我好像,有点明白那种感觉了,你的远方,我的宁静,加起来,星空好像就更完整了。”我没有追问,也没有点破,只是将这份悸动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谢谢你,千莎。”
“谢……谢我什么?”她似乎有些困惑。
“谢谢你的比方,”我看着窗外的星空,轻声说,“让我觉得……那片天,好像更亲切,也更让人期待了。
“……嗯。”千莎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笑意和一丝被理解了的满足感,仿佛我无意中说中了什么。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空旷,而是被一种共享了内心深处小小秘密的亲密感所填满。夜空中的星星似乎也更亮了一些。
“啊,对了,”千莎忽然想起什么,“明天还要考理综呢,我们是不是……该说再见了?要好好休息。”
虽然不舍,但我知道她说得对。“嗯,是啊。你也是,早点休息,千莎。”
“好~那……晚安,浩溪。”
“晚安,千莎。”
通话结束。我摘下耳机,窗外月色正好。心里那片因为数学考试而遗留的微小褶皱,已被彻底抚平。
我再次望向夜空,目光不自觉地寻找着最亮的那几颗。忽然想起千莎刚才的话——“最亮的未必是那些最远的”。
一个模糊而惊人的念头像流星一样划过我的心间:她所说的那颗“最亮的星”……会不会是……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晚风吹来,将我额前的碎发吹起,回想起在学校发生的一切,我淡淡地笑了,因为此时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但那种微甜的、带着一丝隐秘希望的猜想,却像星光的余晖,久久地萦绕在心头,驱散了所有疲惫。
夜空依旧沉默,却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无需言明的深刻对话。
随后我走向书桌,拿出惠祺的错题本“还是再看看理综吧”,夜晚微亮的灯光夹杂着晚风的清凉,在这一天的黑夜,闪闪发亮。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