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被合上的故事书

“你这话说得……有点凡尔赛了啊。”我哭笑不得,“我那时候可还在学校里水深火热地奋斗呢。”

“你真的在‘奋斗’吗?”她忽然转过头,用一种带着点探究和狡黠的怀疑眼光看着我,“或者说……是有人‘陪’着你一起奋斗?”

我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地回答:“教室里有那么多同学,当然是一起奋斗啊。”

惠祺盯着我看了几秒,随后像是放弃了什么,轻轻“呵”了一声,转回头继续望着江面,语气恢复了平淡:“说得也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轻声说道:“那天早上睡不着,我就起来坐到书桌前。桌面上还摊开着之前刷题用的各种资料书,密密麻麻的全是笔记。我随手翻开一本,里面的每一个公式、每一种题型,甚至我标注的易错点……都熟悉得可怕。感觉不是我在看它们,而是它们……早就认识了我一样。”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迷茫:“然后我就想到,你……,王旭,还有班上的其他人,都还在教室里,朝着那个最终的目标拼命地跑。而我……却好像在中途提前下了车。突然就意识到,从那一刻起,我和你们……已经开始走向不一样的道路了,那一种没有参与的感觉,或许……也是一种遗憾吧。”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有些震动。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被保送的人发出这样的感慨。

“头一次听说,有人被保送了还在感叹不如继续留在学校受苦的。”我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这有些沉重的氛围。

“等你什么时候也被保送了,大概就能理解这种感觉了。”她淡淡地说。

“那我估计是没这个机会喽”我自嘲地笑了笑,低下头,用吸管搅动着奶茶里所剩无几的珍珠。

惠祺也晃了晃手中空掉的果茶杯,塑料杯壁发出轻微的声响。“其实,保送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没觉得自己突然就变得多么与众不同。但是……当看到周围熟悉的人依然在为了一个清晰的目标前进,为了自己的理想奋斗的时候,自己却好像已经被某种既定的轨道规划好了……再让我回到之前那种和大家一起拼命的状态,说实话,我也做不到了。”她的话语末尾,带上了一丝淡淡的苦笑。

“我也没有被保送过,这种感觉……还真的是不能感同身受啊。”我老实承认。

惠祺忽然又转过头来看我,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神秘的、意味深长的微笑:“其他的感受……你也不能感同身受啊。”

她又来了。这种话里有话的方式。

我这次没有再追问,只是看着她,无奈地笑着承认道:“是的是的,我承认。”

惠祺似乎对我的“认输”很满意,终于喝完了最后一口果茶,将空杯拿在手里把玩着,然后对我发出询问:

“那你呢?暑假……打算干点什么?”她顿了顿,补充道,“除了等通知书和……找人出去玩之外。”她特意在“找人”两个字上加了微不可察的重音。

“干什么呢……”我学着她也转过身,将手肘撑在冰凉的栏杆上,望着暮色渐浓的江面,脸上露出一丝真实的迷茫和苦笑。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的声音在江风中显得有些飘忽,“明明几个小时之前,我还在教室里考英语,笔尖划过答题卡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三天前,我还在教室里焦头烂额地复习理综,感觉永远都复习不完。可是现在……一转眼,我就站在这里,吹着江风,优哉游哉地喝着奶茶,和你讨论着暑假干什么……”

我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继续道:“这一切……结束得太突然了,快得让我感觉……很不真实。明明上一秒还是高中生,还在为分数和排名烦恼,现在却突然被告知‘你毕业了’。想做什么也不确定,想要什么也不知道,就像……就像突然被抛到了一个陌生的路口,地图却还没发到手。可能……这就是你刚刚说的那种,‘身体还没跟上’的感觉吧?”

惠祺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一种了然又复杂的笑意。但当我看向她时,她却低下头,闭上了眼睛,任由江风吹拂着她的面颊,声音很轻很淡地说:

“可能吧……但最起码我觉得……不完全是。”

她的否定很轻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我笑了笑,将最后一点冰凉的奶茶吸尽,塑料杯发出空响:“那我就……更不能感同身受了。”

江风带着夕阳最后的暖意和江水永恒的气息。我们两人并肩靠在栏杆上,望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江面,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或许对方永远无法完全感同身受的、关于结束与开始的思绪里。

风继续吹拂,带来对岸城市的点点灯火和轮船低沉的汽笛声。我们之间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却仿佛被这风声填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惠祺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晚风的呜咽:“那我走的那个晚自习……王旭那件事,后来处理得怎么样?毕竟……还让你旷了一节晚自习去捞他。”

我有些惊奇地转头看她:“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有谁跟你提起过吗?”我以为这件事只在小范围里流传。

惠祺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望着江心月影,语气平淡:“没有人特地跟我谈论。平时在她们眼里,我大概只是个沉浸在题海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吧,怎么会来跟我聊这些。”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略带自嘲的弧度,“而且……明眼人其实也都能看出来几分,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原来是这样……”我苦笑了一下,承认了这个事实。高中班级里,其实很少有真正的秘密。

“是林小鹿,对吧?”她几乎是笃定地说出了名字,甚至没有用疑问句。

“这你都能猜到?”我更加惊讶了。

“不需要猜。”她终于侧过脸来看我,眼神里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清明,“大家其实心里都清楚。只是……都选择了沉默而已。”

我看着她的侧脸,此刻她的表情似乎笼罩着一层复杂的情绪,有理解,有惋惜,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那你……现在怎么又跟我提起这个事情了?”我不解地问。

“因为跟其他人说这个事情,我大概会说些很糟糕、很刻薄的话吧。”她坦诚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疏离感,“只有跟你聊起这个……我才不会有那种冲动。”

“糟糕的话?”我追问。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组织着语言,“我也说不好这件事里,到底谁对谁错。林小鹿……她只是发挥了她正常的,甚至超常的水平而已,她有什么错呢?难道优秀也是一种罪过吗?而王旭……他也确实努力过了,拼尽了全力,大家都看在眼里。只是时间太短,目标太高,他的努力……显得悲壮,却又无可奈何。”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余光不经意地扫过我,但我正看着江面,并未察觉。

“对我而言,我其实……很能理解林小鹿那种崩溃和之前默默关注的心态。”惠祺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共情的温柔,“因为对她来说,王旭恐怕早就成了她心里……非常重要、非常特别的人了吧。”

“但是,”她的语气忽然一转,带上了一丝清晰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批判,“我觉得,那件事,她做得并不够好。她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在王旭的状态明显出现问题、在他开始那种不顾一切的‘拼命’时,就应该主动找他,好好地、坦诚地聊一聊。而不是一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担心、焦虑,任由王旭一个人背负着那么巨大的压力,去追逐一个在当时看来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这是她……绝对的失误。”

我默默地听着,低下头,看着脚下被灯光拉长的、模糊的影子。江水在脚下哗哗作响。

“这件事……王旭也做得不对。”我声音沉闷地接话,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惠祺说,“他也不应该让林小鹿那么担心。他的那种‘逞能’,那种不顾后果的自我压榨,本质上……也是一种自私。”

“嗯?”惠祺发出了一个表示惊讶和疑惑的音节,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说。

“我当然知道王旭是在逞能,”我继续说着,思绪回到了那个暴雨的傍晚,“我也知道他那是在透支自己。但对我来说,他那样做,最终伤害的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所有关心他的人。林小鹿会崩溃成那样……也在所难免。她的压力,一点也不比王旭小。”

“哦?”惠祺转过头,彻底面向我,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那眼神里既有挑逗的笑意,又有一丝深藏的、难以捕捉的失落,“现在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感觉……怪怪的。”

随后她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落在风里,有些飘忽:“我没想到,有一天会听到你这样……近乎严厉地评价你自己的朋友。”

我无奈地笑了笑,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沉沉的江面:“什么事是对的,什么事是错的,这点轻重……我还是分得清的。最起码对我来说,不管是多好的朋友,一件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能因为关系好就模糊了界限。”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胸腔里那股复杂的情绪:“而且……我觉得,王旭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如果我当时能更敏锐一点,或许能更早阻止他钻牛角尖。所以……我也不想听别人站在岸上,轻易地去评判王旭的对错。对我而言,那样做……只会更深地伤害到他。他需要的不是评判,而是理解,和爬起来的力量。”

惠祺安静地听我说完,然后低下头,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一种释然和……一丝淡淡的怅惘。

“你确实……变了呢,浩溪。”她轻声说,像是感慨,又像是确认。

但随即,她又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像是要为自己刚才那番“冷酷”的评论做一个注脚:“不过,我最后还是要说——既然王旭完全隐藏不住这份感情,林小鹿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偏爱……那对我而言,不如在更早一点,就将这段感情干脆利落地表达出来。藏着掖着,互相试探,自我折磨……才是最愚蠢的。”

“这……还真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啊。”我忍不住感叹。这实在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理性至上、目标明确的惠祺。

“林小鹿也好,王旭也罢,或者……”她顿了顿,声音极轻地几乎融在风里,“……对我自己而言。我们三个,在某些方面,可能全都是笨蛋。蠢到无可救药的那种。”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变得直接甚至有些锐利:“而我,作为王旭的同班同学,如果我更早地知道那桩事,面对他那个样子,我肯定会直接跟他说——‘你去跟林小鹿大胆地说出来不就好了’”

“我会告诉他,‘喜欢就去告诉她,把她直接抢过来,拉到自己的怀里!反正也没有人跟你抢’”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让我一时怔住。

“虽然我知道,我这样说,王旭那个笨蛋肯定也不会听,他肯定不敢这样做。”她自嘲地笑了笑,语气缓和下来,“我也知道,这样直白地插手别人的感情,显得很蠢,很打扰别人的生活,尤其是在高考前这么关键的时候做这种事,更是蠢上加蠢。”

“但是,”她的目光再次变得无比坚定,仿佛要透过江面看到别的什么,“对我来说,这样做,才是真正正确的做法。如果连表明自己心意的勇气都没有,就算获得了其他的东西,考上了再好的大学……那份遗憾和怯懦,也只会永远留在心里,于事无补。”

“你这话说的……”我看着她异常认真的侧脸,愣了几秒,然后轻轻地、甚至有点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好像你亲身经历过一样。”

惠祺闻言,猛地转过头看向我,她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极其复杂,有惊讶,有苦涩,有无奈,最终都化为一个极淡极轻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我经历过……你又不会注意。”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落下,却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对你来说……要是换作以前的你,会去插手这种事情吗?以前的你……又怎么会在意这种‘无聊’的感情纠纷?”

她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我某个一直试图忽略的角落。

我沉默了,无法反驳。目光重新投向漆黑如墨、却倒映着万家灯火的江面。惠祺说得对。如果是以前的那个我,那个把自己封闭起来、对周围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我,别说插手,恐怕连注意到都很难。我甚至可能会觉得王旭傻,会劝他“放弃吧,像我们这样的人,努力也是白费”,会拉着他一起“摆烂”。

“……说得也是呢。”最终,我只能报以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感慨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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