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圣安医院。

接近傍晚的黄昏刺目，耀眼的红光从窗帘的间隙中跃进，落在睡着的人身上。更准确地说，是眼皮上。

长如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顾宁归挣扎地苏醒。

“咝。”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大拇指摁在一侧的太阳穴上，有些茫然，接下来应该干什么来着？

他不记得了。

哒哒哒。

门外传来缓慢的脚步声，清晰无比，仿佛每一个音节都恰好打在他的心上，与耳中的鼓膜呼应着，发出微小的震动。

“顾医生。”门被推开了。

看不清样貌的护士说：“顾医生，该下班了。”

下班？

听着女人的话，顾宁归注意到自己腕上的手表——六点，该下班了。

这个念头那么自然地出现在脑海里，顾宁归恍然大悟，是啊，该下班了。

他向女人说了一声“再见”，而后离开了房间。

今天的马路格外顺畅，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就回到了家。

他从白大褂里掏出了钥匙，一只手握上了门把手。钥匙对着黑洞洞的锁孔，然后，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不想回家。

这个念头突兀地出现在脑海里，又凶又猛。顾宁归停下了动作，呆呆地看着手上的钥匙，这时，他突然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着——那双在病床上拿手术刀的手竟然在颤抖！

一股莫名的恶寒从尾椎开始攀爬，他的身心都在诚实地拒绝着这个动作——他不想开门。

“怎么了，先生？”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很苍老，慈祥地问，“先生，天色不早了，该回家了。”

回家、回家！怎么每一个人都在催他回家！

他暴躁地回头，看到了那张脸。

是一张模糊的，仿佛融化了的脸，像太阳低下化掉的冰淇淋，在瞬间，顾宁归丧失了一切的语言功能。

“啊，”他轻轻地问了自己一句：“是噩梦吗？”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背后传来轻微的“喀嗒”声。

门开了。

顾宁归回头。

俊美高大的男人站在橘黄的灯光下，静静地看着他。

顾宁归感觉自己在发抖，没有缘由地害怕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想逃，可是，他的腿却向那个男人走去，不受控制。

在他踏入家门的时候，身后的大门缓缓合上，宛如一扇门分割出了两个空间。

顾宁归的喉咙里发出小声的呜咽，面前的男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思考着，他抗拒着。

男人摸上了他的脸，他恐惧地睁大双眼。

“季越……”

名字像是触动了什么开关，记忆倾泄而出。

他已经死了。

成为鬼魂的他遇到了系统，系统告诉他，如果想活下来，必须得到气运之子的庇佑。而那个气运之子，名叫季越。

——【要在他手下活下来。】

在进入小世界之前，系统对他发出忠告。

一阵天旋地转，顾宁归感觉自己的灵魂被一把捉住，塞到了一具身体里。晕眩无力伴随着失明，他脚下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和地板来个亲密接触的时候——有人扶住了他。

干燥的手心传来火热的温度。

不舒服。

在顾宁归意识到这一点之前，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反应。被扶住的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挣扎开，缩了回来。

“别逞强。”手再次被抓住，包裹进干燥温热的掌心，配上说话时温柔的语调，很容易地就让人心生好感。

顾宁归挣扎的力度逐渐消失。

然后顾宁归感觉自己被扶着走了几步，那人松开手，转而压在他的肩膀上，稍稍用力，让他坐下去。

“先躺一会儿，有患者来了我帮你看着。”

患者？床？

顾宁归伸手往前摸了摸，果然扯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枕头，躺下去的时候，消毒水的味道一缕一缕地往鼻尖里钻。

自己这是在医生的办公室？

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穿着白袍的小天使！？

咦——

顾宁归咂咂嘴，新奇的体验让他有几分跃跃欲试。

躺了十来分钟后，新来的灵魂与陌生的躯体逐渐融合，失明无力等症状都消失了。

顾宁归眨了眨眼，微微一抬头，就对上了面前男人的眼睛。金丝边的眼睛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是茶色的眼珠子——满满的斯文败类气息。

见到那张脸，顾宁归怔愣片刻，接着脱口而出：“师兄。”

谢明深微愣，而后缓缓笑开：“真是好久没有听到阿宁这样叫我了。”

顾宁归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的现实世界也有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师兄！

真的......会那么巧合吗？

谢明深没有察觉顾宁归的异常，离开椅子往他这边走过来。关切地问：“阿宁怎么晕倒了？是身体哪里有不舒服吗？做我们这行的可不要讳疾忌医。”

“知道了师兄，只是低血糖而已。”

“那好。”重重的阴影从头顶压了下来，谢明深的笑掩盖在半个光影之中，“下班学长请你吃饭。”

“......好。”顾宁归回答道。

下午六点。

“哎呀，”小护士推门进来，看见顾宁归脱下了白袍，整整齐齐地叠好搭在椅背上。

她愣了愣，才说：“顾医生......今天不加班吗？”

顾宁归不着痕迹地瞥过她的胸牌，看见“徐莹”两个字。

“不加班，今天有人请吃饭。”

“啊，那真是太好了！”徐莹脱口而出。

“嗯？”顾宁归不解地望着她。

“不对不对，”徐莹急了，瞧她什么嘴，慌忙解释道：“顾医生你太拼命了，休息休息也好。前天才做了一场大手术，也不休息几天，今天不就低血糖了吗......”

说到着，徐莹突然住了嘴，小心翼翼地偷觑了顾宁归一眼，见他没有发现异常，才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放下病例后就匆忙离去。

一边踮着脚小跑，一边打自己的嘴巴。这张破嘴，真是说多错多！

顾宁归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多想。抬起手腕看了看自己的表，估计着时间，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开车的话绰绰有余。

“咦——”顾宁归把放下的手重新抬了起来，盯着上面的表若有所思。

顾宁归身为富二代，对各种名牌表了如指掌，手上的这款表是隶属于某个高端大牌。但是，却是那个牌子里面的低端产品。属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那一种。

顾宁归对自己很是了解，别说自己绝对不会买这种档次，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没钱，他宁可买低一级别品牌的高档产品，也不会屈就自己当那个凤尾。

顾宁归微微出了神。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分针已经指到了“2”。

浪费了十分钟！

顾宁归倒吸一口凉气，急急拿起钥匙去了底下车库。慌忙之中，手机落在了办公桌上。

昏黄的夕阳落到黑色的屏幕上，映出血一般的红色。

......

徐莹今天没有夜班，到点就背着小包包推着自己一千五的小电动车下班了。她一脸羡慕地看着行驶过自己身旁的小汽车，往医院大门口走去。

离大门口越近，夕阳下的人影就越明显。

高大挺拔的身影沐浴在夕阳下，即使是土里土气的保安制服也在被宽肩窄腰穿出了雷厉风行的意味，更别提帽子下那张俊美无铸的脸。

不知想到了什么，徐莹推着电动车小跑过去，大喊道：“季越！”

身影动了一下，季越回头看见叫住自己的小姑娘。他记得她，因为她是顾宁归科室里的人。

看着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季越低下了头，问：“怎么了？”

俊朗的脸一低头，迅速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徐莹突然觉得热气蒸腾，男人富有侵略性的气息在火红的夕阳下更加炙热。

她悄悄后退了一步。

徐莹红着脸，似抱怨道：“你怎么还不下班，顾医生都走了。”

薄薄的眼皮一压，季越盯着在张张合合的红唇，一字一句问道：“他下班了？”

声音很轻，却隐隐透露出危险的意味，就像捕食者猛地发现陷阱里的猎物在刨土，尝试着逃离他。

徐莹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劲。

反而恨铁不成钢地一跺脚，“你呀！我还以为你开窍了，没想到还在这里工作，叫老万代班不行吗？难得和顾医生出去约会一次，难道还要人家等你吗！”

徐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一抬头，却发现季越的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

徐莹真的生气了，“算了，反正是你俩的事。我可警告你啊，顾医生在我们医院还是很受欢迎的，你不抓紧一点，就要被别人叼走了！”

说罢，徐莹气哼哼地把小电车推出了医院大门，骑上去，回家了。

季越看着远去的身影，伸手摸出了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手机的默认铃声一声声地响起。

再次响起。

季越挂掉了电话，转身进了保安室，对着准备下班的老万说：“帮我值夜班，明晚上换我。”

“唉？好。”老万看着迅速换好衣服的季越，二丈摸不着头脑。发生什么事了，这小子怎么这么急。

季越换好衣服，当一只脚踏上医院大楼时就后悔了。

顾宁归从来不允许自己擅自来找他。上次他来的时候，就被徐莹看见了，顾宁归为此还和他发了大火。是以，徐莹是医院里为数不多知道他们情侣关系的人之一。

季越来抬头望了望三楼那个房间，那个房间总是拉着窗帘。顾宁归说是下午太阳太大的关系，但季越张了张嘴，想问：那为什么上午也关着呢？

但他不敢问。

季越看着窗户出了神，放上台阶的脚又缩了回来。

今天的窗户其实没有关好，露出一个巴掌那么大的缝隙，若是平日，季越会开心到疯了！——那意味着，他能看见顾宁归巴掌大的背影。

季越咬紧牙，双目通红地盯着那条缝隙。是什么原因才让他忘记了如此重要的习惯呢？

手机再次拨通了那个号码。

“滴滴——”传来忙音。

这次，等不到它自动挂断，季越抢先挂了，接着毫不犹豫地进了医院大楼。

......

休林顿西餐厅。

顾宁归一刀戳破了鹅肝，饱满的蜜汁瞬间流满了整个面包片。顾宁归切下一小片，放入口中。

“合你胃口吗？”谢明深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他。

“合的。”顾宁归以风卷残云之势席卷了整个餐盘，很快一碟鹅肝就见了底。

“很美味，谢谢师兄。”顾宁归露出亮亮的两颗小虎牙，笑得一脸真诚。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股没有处理好的膻腥味顶到了喉咙眼，他恨不得当场吐出来。

——如果对面坐的不是他追了三年的学长。

顾宁归看着谢明深的脸，一下子失了神。在他原来的世界，也有个学长，也叫谢明深，他追了他三年，最后他向季越告了白。

想到着，顾宁归瞬间对季越恨得咬牙切齿。待谢明深也结束了用餐，那股糟心的感觉还没有从顾宁归心里散去。

“我来结账。”

顾宁归固执地把谢明深拿出手机的手压下去，气得眼睛鼓鼓，仿佛在说，不给我结就是不给我面子一般。

谢明深好笑，也就随他去了。

顾宁归松了一口气，转手去摸自己的手机。

顾宁归猛地睁大了眼。

“怎么了？”谢明深看着几乎写在脸上的震惊，一下子就猜到了顾宁归的窘迫，“没带手机？”

顾宁归一下子焉了，红着脸点了点头。

“可能落在办公室了。”

谢明深：“没事，本来就说师兄请你吃饭。”

“嗯。”声音细若蚊蝇，顾宁归的头快要埋到碗里了。

结完账后，顾宁归和谢明深在地下车库道别，顾宁归大大方方地把头探出车窗，说了声：“师兄明天见。”

“明天见。”谢明深道。

顾宁归开启了导航，准备先回医院把手机拿回来。

可没料到，在拐进宝通路时，前面就被堵成了长龙。

“怎么回事？”

这时，导航“滴”了一声。

“由于前方宝通路发生一起连环车祸，道路暂时无法同行，现本导航为车主另外......”

“车祸？”顾宁归看了看导航规划出来的路程。这一来一回，得花上两个小时......

算了，顾宁归眉头舒展开来，还是明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