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时畔第一次见朝朝是在暑假刚开始的中午。
那天天气很热,时畔被妈妈代芳硬拖着回三四年没有回过的老家。
路上颠簸,难闻又燥热的小班车挤满了穿着印花短袖的中年人,和后排孩子的嚎哭。
时畔瞥眼右边脱掉鞋子的老头,袜子破洞散发恶臭,他屏息还是没忍住,厌烦的用食指推开布满划痕的蓝绿色玻璃。
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太陌生,没了市区规整的房屋和绿化,道路两边的杨树长势乱糟糟,没人修整快要遮住住户,连唯一的大道都是狭小到只能单行的泥巴路。
耳边充斥车上大声说话,开窗吐痰声,没礼貌是他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代芳显然也很不习惯,她身穿面料柔软的连衣裙,手腕挎着精致的皮包,与这里几乎人手几个泛黄的蛇皮袋格格不入。
但她脸上依旧很好的维持着,哪怕不认识,碰上目光特别打量好奇她的,她都得体跟对方笑笑。
这时,时畔听到一声嗓子卡痰声,随即看见斜对面有人把痰吐地上,还用脚出溜几下。
他表情终于控制不住,露出嫌恶。
代芳第一反应是干咳一声提醒时畔,也许是远离都市,他扭头看向窗外,表情依旧拧着。
代芳用手捣了他一下,极小声道:“别忘了妈妈给你说的话。”
时畔手指隐忍弯曲,直到下车没了那些异味表情才恢复如常,而后一脚踏入遍地坑洼不平的泥土路,他看向崭新的白鞋。
代芳的高跟鞋也未能幸免,她赶紧从包里拿纸,给自己的鞋子擦干净,要把纸递给时畔,看他不想碰鞋子的泥土,去拿车上的行李。
她帮忙道:“不碰也好,不知道这有多少细菌。”
时畔头热得昏沉,不想听她唠叨,班车只停村口,他拉着行李箱背上背包,凭直觉往村里走。
代芳看四下没人,拉着另外的行李跟上去继续唠叨,“畔畔,不是妈妈说你,你都十岁了,可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怎么还不长进。”
十岁的时畔脸上已经显露出与之年龄不符的沉稳,但代芳还是不满意。
她尤其不满意车上那么多人看着,他的表情,“妈妈平时是怎么教育你的,从三岁开始就告诉你,不管多生气脸上都要不露声色,不管多讨厌见人就得温柔有礼貌,这才是城里孩子有的气度!”
“妈妈每年给你报大几千的礼仪班就是这么教你的!”
代芳看见村口有人来接,小声说:“不是放暑假给你宽松了,你看我回去怎么教育你!”
村里的朝二铁和他媳妇一到前来,她面带笑意迎着,朝二铁她媳妇赶忙帮她拿行李箱,热乎的说:“你那栋房子我跟二铁都给你收拾好了,这几天就盼着你来,早上盼到晚上,今儿一大早又把你们被子都给晒好了,保管晚上睡的舒舒服服!”
代芳说:“哎哟,多麻烦,怎么着不能睡,你说回来一趟尽麻烦你跟大哥了。”
朝二铁长相憨厚,帮提时畔手里的行李,说着不麻烦,猛得被那行李重量惊到,又提了一下,“这放的还真不轻。”
代芳正跟二铁媳妇唠闲话,闻言说:“都是畔畔的书,他不是暑假完要上初一了吗,初一的课程都得温习,卷子也得做起来了。”
二铁媳妇看时畔个头也没多高,但也知道自从代芳从这考出去嫁了人,便以城里人的高要求自居,就是苦了孩子,听说是三岁就被送去上学,日日没有休息,不是做卷子就是上各种补习班。
村口离代芳家不远,也就一公里的功夫,几人闲聊间到了独栋两层小平房,前面还拉个不大不小的院儿。
二铁媳妇拿着钥匙帮他们开门,一时没转开。
行李堆在门口,时畔往边上站着,紧皱着眉,看一条弯曲的泥巴路边建造一个又一个紧凑的房子,大多是瓦房,唯一一座泥巴房正对他家小平房。
门口背光的泥巴地里还坐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脏小孩,身上却白的吓人,像从出生都没见过光的白,时畔被他身上跟这里黝黑粗糙与众不同的白吸引多几秒钟视线。
也正是这多的几秒钟,他看清了那小孩身上仅有的一件衣服有多不合身,应该是哪个大人不要的长袖,不知穿了多久,大到那孩子整个人身子都能缩进去。
时畔收回视线时,仿佛看到那孩子瘦弱的脚腕上有个锁链。
他再次投去视线,那孩子眼珠漆黑,好奇地盯着他,脚已经缩进短袖里,像他刚才所看都是错觉。
二铁媳妇总算打开门,急得一身汗,“这锁有点生锈,前几天转两下就能开,小芳你等明儿上街还得买个。”
代芳应着,几人进去,时畔也提着东西进门,门上锈迹斑斑,他垫着袖口推门,门缝里那孩子的身影渐小,直至关上。
已是晌午,二铁和她媳妇吃的早,知道他娘俩还没吃,招呼着去他们家,代芳说着东西都没收拾,说什么都肯不去,他们随便吃点就行。
二铁是个实心眼,硬拉着人要去,二铁媳妇知道她家土瓦房去了代芳也吃不下去,给人拿过来几个街上买的凉菜,自家蒸好的馒头,招呼二铁回家。
家里已经被二铁他们收拾干净,厨房也整洁,代芳拿手指摸了下旧沙发,没灰,她把包放上面,“这赶明儿得给他们家包个红包,我看请家政都没他们整的干净。”
时畔像还在气着,一路来一句话不说,拎着东西上二楼找他的房间,躺在床上也不舒服,他热得一脑门汗。
这里天闷热还没空调,应该说以这里的经济水平村里哪家都没装过空调,家里只有一个旧风扇。
代芳知道他气性大,跟他爸一个德行,早年上学前班就因人家撕他作业本,把人打的直流鼻血。
也就她这几年硬给上各种礼仪班,各种家庭教育给掰回来不少,不过以前是明着气,现在的闷着炸。
城里还好好的,回来又板着一张脸。
代芳拿着一楼的风扇给他送上去,谁知道一摁门把手,门从里面锁了,她一心口的火,把门拧的砰砰作响。
见他还不开,代芳使劲拍门,“在自己家锁什么门,你这个毛病再不改我让人把门锁卸了!开门!”
时畔猛地把门打开,“你把房子也拆了吧。”
代芳没反应过来,说:“什么意思?”
时畔拉过她手里的风扇找客厅的插座,“不是不让人有**吗,直接拆了睡大街省事。”
“怎么跟妈妈说话的!这种观念不对,又是哪个老师教你的?你跟我说,我立马去跟学校反应,怎么教我儿子的!我跟你说多少遍一家人不是外人,不需要**。”
代芳还想教育他,看他脸对着风扇吹,热得嘴唇发红,一摸身上滚烫,看他难受什么都不说了,心疼道:“中暑了?怎么不早说。”
时畔心烦的跟外面数千只知了叫声一样,嗡嗡运作的风扇把他的话吹得有回声,“早说你就让我回去?”
代芳打开行李箱找毛巾打湿,知道天热人都火气大,如果不是时畔大奶奶家有事她也不会回来。
代芳和时茂强年少相识一起读书,日久生情而结婚,婚后两人聚少离多,结婚四年才生的时畔,代芳便辞职做了全职太太方便照顾孩子。
互联网刚兴起时茂强便抓住商机炒股炒房后又开了公司,混得倒也风生水起,这次时茂强正值公司外拓,要去外地忙几个月不在家。
时畔长这么大虽然常常见不到时茂强,但两人从没放他一个人在家,加上结婚至今,老家也就两人谁有空隔几年回来看一眼,代芳不放心只能把他带了回来。
她好好跟他说:“不是我不让你留家里,总不能放你一个小孩在家几个月,你那个心理学比赛等下次一定让你去,我还想着这次你语数外的补习班不去就退了我一半的钱,我不比你不想回来……”
代芳声音忽然止住,哎呦了声,“朝朝来了。”
时畔回头,那个坐在泥巴堆里的脏小孩没穿鞋,不知道怎么爬了上来。
时畔眼睛看向代芳,想说这又是谁,代芳把湿毛巾递给他,想表现慈爱又不知道怎么下手,这小孩浑身上下没个干净的地方。
她拿纸擦擦手上的水,下去拿二铁媳妇给的饭菜,“对面你大奶奶家的孙子,你是哥哥,带他玩会,我下去热热馒头。”
时畔观察了这小孩会,不知道从哪蹭的泥巴都干在脸上,手上的指甲很长里面都是灰,头发长到耳朵下面,很多天没洗,衣服宽松的像鬼屋小恶魔的披风。
时畔看他慢慢走了几步,头发油腻的味道在夏天太重,他下意识站了起来,手往后挥,“你别过来。”
朝朝小小的身体明显瑟缩了下,拘谨的低下头,像做错了什么事,两手紧张地握着,靠在墙边罚站。
时畔心里瞬间有点不是滋味,他倒没洁癖,只是初来乍到心里不舒坦见谁都带点火,加上从没来过这么灰头土脸的地方,总觉得这儿的所有都不干净,都带点病菌。
看他这副模样,时畔想他一个大孩子吼他干嘛,但他声音好像没那么大,不然就是这小屁孩胆子太小。
又想,脏应该不是小孩的错,看着瘦瘦小小,腿短的跟节藕似的,三岁左右模样,也许是年纪太小了,不晓得干净。
但时畔回忆,他小时候好像也没这么脏过,他问:“你家里没人吗,怎么不洗澡。”
代芳是知道他说话挤兑人,上楼拿抹布,下去不忘交待他,“今天见到长辈没主动问好,给你一天时间调整,妈妈每年花上万块培养你,不是让你做个没礼貌的人,要做个高素质的上层人士,对弟弟要一样温柔。”
时畔虽然才十岁,但深知代芳在乎的只有两点,一点是他的学习成绩,一点是她的面子。
每当代芳与那些富家太太聚完会回来,总会在他耳边说,你要好好学习,给妈妈再好好争口气,拿到他们儿子都没有高成绩高涵养高学历,省得他们背后再嘲笑他们是村里出来的暴发户。
时畔鼻息深呼气,自我调整片刻,搬个凳子坐离闻不到味的地方。
脏兮兮的孩子没人喜欢,包括正值要面子年纪的时畔,更何况妈妈说,这次回来是因为他大奶奶家出了点事不得不回来,这又是大奶奶的孙子。
间接导致他跟朋友筹备快一个月的比赛比不了,还得回来熬没空调没社交的日子,整个暑假生活都被毁。
时畔对这小孩的印象不怎么好,但他的教育让他无法看一个瘦弱的小孩来他家连个座都没有,他找个凳子放在前面,又去屋里扒个旧玩具,让他坐那自己玩。
谁知道朝朝慢慢悠悠刚从墙边下来,时畔就看到白墙上留下脏痕迹,是他身上太脏印上去的。
他的家刚回来就被他弄成这样,时畔本能讶然道:“你怎么站的,脚软吗。”
其实他还想说,能把墙贴成这样。
但他没控制音量,声音似乎有些大,朝朝被吓得光着的两脚叠放,身上还有些抖。
时畔分不清他是被吓哭了,还是害怕,他怕给人惹哭了,妈妈等会又要训他。
朝朝头低得看不清,时畔头往下歪,想看清,但他头发又长根本看不见,他犹豫着捂住鼻子站起来。
朝朝只是感觉到前面有靠近的阴影,像极度惧怕的条件反应,突然往后跌坐在地上。
时畔愣愣看着双手,又看看摔地上还一声不吭的朝朝。
他也没推他啊,怎么自己就倒了,跟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那宽大的衣服被摔到腿上,露出稍微有点肉的脚。
时畔刚看清他脚上一圈红痕,就被又缩进了衣服里面,只是仍旧低着头。
时畔搞不清这小孩怎么回事,感觉怪怪的,像想接近他,但等他往前一点就怕的要命。
他保持距离,坐了回去,“你没哭吧?”
朝朝坐在地上不说话,时畔听他吸了吸鼻子,他提起心,生怕小孩哭,跑屋里又扒出来几个旧玩具,丢到他面前。
但这小孩不论他怎么问都不说话。
时畔觉得他本来就挺烦,现在更烦了,直接道:“你脸抬起来。”
小孩没反应。
他烦躁的提高音量,“抬起来,我看看。”
果然,一吓唬这小孩立马就听话了,抬起的脸上没眼泪,视线低着,眼睫毛不安乱颤。
没哭,他松口气。
紧接着他看到朝朝鼻子上两道快要滴下去的鼻涕,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吸鼻子了。
时畔头皮发麻,立刻起来找纸,让他往回吸吸,这要滴到他家地上得多糟心,他把纸拿来塞给朝朝,但朝朝仿佛听不懂话,纸掉地面,他又把头低了回去。
时畔连说几声让他躺地下,等他一躺下,时畔拿湿毛巾垫着纸盖上去胡乱擦一通,丢进垃圾桶。
朝朝脸上的脏泥巴被擦掉,脏头发打湿擦到一边,露出全脸。
时畔看了看,小孩脸还是能看,生的白白净净,眼睛大又黑,脖子有道疤,总体跟城里好看的孩子没差。
但他依旧不喜欢,应该是他这个年纪的男孩都不大喜欢陪比自己小的孩子玩,加之是大人硬塞过来,像生了逆鳞,大人越要求他们越想违抗。
明明都没多大,还总觉得对方幼稚,是个什么都不会的跟屁虫。
特别是代芳端着菜一上来,看见这场景,大声道:“畔畔,你干什么,欺负弟弟?”
时畔快被她吼出应激反应了,一窝火,去卫生间开水洗手,“我没推,他自己倒了。”
代芳把菜放桌子上,“自己倒了?”她让朝朝赶紧起来,但朝朝不知道被哪个吓到,闷着头往后挪,但又怕碰到墙,缩角落里。
代芳看朝朝这副模样,不知触到她哪根筋,唉声叹气把孩子扶了起来,喊时畔吃饭,饭桌上教育他。
“你懂点事,你大奶奶家可怜,老伴去得早,儿子在朝朝刚出生一年就犯了□□进去了,不知道啥时候出来,朝朝妈妈是个傻的,你大奶奶一个人种点菜卖钱,远不够赔偿她儿子犯罪的钱,困难的揭不开锅,你弟弟没人照顾才这样,知道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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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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