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拿着手机站在大门后,注意外面奶奶会不会突然回来,紧张道:“我妈怀孕了,奶奶一定要打胎怎么办,她找的还是村里先生和得药,硬要灌下去。”
路边一有车经过的声音,他神经惊着,都会从门缝往外看看,一时间说得有些语无伦次。
时畔猛然一听也觉得突兀,皱眉道:“别着急,你慢慢说清楚。”
朝朝遵守承诺,不跟任何人提起妈妈时不时清醒的事,只从妈妈逃出去再被警察送回来的时间,一一把近来的情况讲清楚。
他只是想问问,这个孩子到底该不该生下来,一定要强迫保护孩子的妈妈喝下那碗药才是为妈妈好,为这个家好吗。
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令时畔一时间也不能肯定的回答,他上网查询的答案各有差异,不具有参考的价,他觉得还是得找妈妈问问。
周末时畔回家,自从异地读高中后,家里也不再需要住家阿姨,原以为家里又是空无一人,但他进门看见坐在大厅化妆的代芳。
她满面春风的哼着歌,像迫不及待飞出这里的蝴蝶。
时畔把背包放在客厅,发出声响代芳才发觉,回头道:“吓我一跳,回来不说一声。”
“妈,我有个事想问问你。”时畔知道她化完妆又要立即出门,直接切入话题,“我学校有个朋友,家里农村,很穷,家庭关系也不好,他妈妈意外怀了个女孩……”
他话还没说完,代芳对着镜子描眉,打断道:“生那玩意干什么,生下来和你前村叔家的闺女一样,不刚满月就让卖到马戏团里,搞什么人体嫁接,成了个身上长满毛的猴子。”
“不然就是年年乡里峰会来跳脱衣舞那些女的,哪个不是家里卖去换钱的,最好的命也就当受一辈子苦的穷人,你香香姐你又不是没看到过,听家里话15岁结婚生孩子。”
时畔不知道生在穷乡僻壤的女孩子会有这样的遭遇,他闻所未闻,难以接受道:“会不会说的太绝对了,很多人也可以通过读书的途径走出去。”
代芳见他这么大了,有时候思想还是那么的自以为,视线只定在自身经历范围之内,还单纯的相信谁都可以通过努力改写命运。
他不懂,努力有回报的前提是有幸运眷顾。
她放下粉扑,“走出去?你以为现在我们那个年代,我和你爸是摊上好时候又遇到风口,忙到四十多岁才有的今天。”
代芳笑他道:“你那个同学家里有啥,不用猜我都知道那些没有脑子的穷人想什么,啥钱都不花,逼着孩子自己成才带他们过上所有人都没有的富裕生活,不信你去问问你那个同学经历是不是这样,就这还想生。”
“在他们那结婚叫完成任务,只要像香香那样完成任务他们就觉得生下来就有交代了,别的啥也不管,他们可不是像我们的城里人,有条件重教育有头脑的培养孩子,为了孩子以后更好的生活。”
时畔垂眼,静静听着没有出声,按她所说,谁都走不出那不起眼的村落,谁都愚蠢的相信看似平等的假象。
他的身边如果除却朝朝,的确再没遇到过所谓的穷人,大家都好像过着普通安稳的生活。
代芳仔仔细细涂匀口红,以为他是在想他那个走出来的同学,问道:“你那个同学是男生吧。”
见时畔点头,她更了解了,“那他走出来正常。学到知识、走出去改变命运最起码也得有那个命,没有和谐的家庭也得有条件,没有条件也得有他人都没有的坚定聪明的头脑……啥也没有那叫做梦。”
“何况肚子里是个女孩,她的命在村里可不值钱,有条件也没几个愿意供女孩读书。”
代芳指着他说:“你赶紧别和你那穷朋友别往了,指不定以后找你,他们是越穷越生,猫猫狗狗啥也不知道不是也一窝一窝的生,生下来又是送出去的命。”
“人人都想改命,人人都改不了这命。”她站起身,唏嘘地盖好口红。
时畔抬眼看,代芳打扮的花枝招颤,脸上带着笑,出门道:“我出去还有事,你晚上自己看着吃啊。”
大门关闭后,时畔才从沙发上调整了姿势,由坐直改为仰躺,盯着大厅亮堂的天花板。
他内心经过多番的思量,想他们也许顺应本性一个接一个的生,不是蠢。
那代表着一种无知的希望。
总在仅有的认知下认定下一代能脱离出现状,能一代比一代富有,一代比一代幸福……那是他们在给自己的人生找还能停留的意义与奔头。
也许在有些自作聪明的穷人来看,这算一个所谓的投资,生出十个,只要有一个孩子能出人头地,他们也不会亏本,其他九个仍旧能为他们创造养老价值。
而哪个都不是的小杨,连思考都无法做到,茫然的降生类比灾难。
时畔残酷的认为,不如胎死腹中,不如不生。
他也是这么告诉朝朝,一旦女孩在一个牢狱般的底层降生,她连最基本为人的权利都会被剥夺一空。
与他人而言美满的降生,对于她来说,是世上残忍的刑罚。
以他们家的情况,她不可能受到教育,抚养都成问题,也很大可能走不出牢笼。
朝朝已经是明白困境与痛苦的年纪,他不想有人再体会这个家的一切,他没再阻拦。
尽管医生嘴里说着:“磨蹭到现在不是还要打掉,都快成型了,先试试喝药能不能弄掉吧。”
朝朝看见奶奶和村医联手摁着妈妈,像在胁迫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使劲往里灌药,他不敢看的背过身去。
小杨极度恐惧的发出哀嚎,整个趴在地上,嘴里反复发出呵退声,一手颤抖放在小腹处,一手胡乱挥着。
药一进入她嘴里,她就立即往外吐,一碗药洒了一大半,刘桂花气的使劲掐着她胳膊上的肉,骂她要不是犯贱哪会怀孕,往她肚子上踢。
朝朝听见声响回头,小杨脏兮兮的脸扭到外边,指甲不知道剐蹭到了哪,血糊糊一片,看见他就一遍一遍喊着救命救命。
他实在看不下去,做不到旁观,做不到面对失去一个生命,做不到无视妈妈的求助。
他心软了,哪怕哥哥告诉他如此残酷的现实。
他冲上前彻底打翻了药碗,说:“生吧,我来照顾妹妹。”
虽然妈妈是精神不好,但她这么潜意识里强烈抗拒打胎,大概是想要这个孩子。
和他,和他前面两个孩子不同,她那么保护着肚子里的孩子,是一定想要留下她吧。
刘桂花也说撞了邪了,前面几个怀上不把手锁起来就打肚子,这个要死要活也要留下来。
小杨不肯喝药,又是个成型的胎,再要打下来刘桂花估摸要花不少钱,还有一个朝朝每天警着心拦着。
这事又一天一天耽搁下去,朝朝六年级快要毕业时,奶奶也没再有什么动作。
期待妹妹出生就成了朝朝难熬日子里唯一的希望,他默默算着日子等待妹妹的降生。
他也要成为一个哥哥了,他时常想他一定要会对妹妹很好很好,他会好好保护她。
但没想到刘桂花之所以不再提起打胎的事,是她早就安排好后路,一早就和人商量给小杨肚子里的孩子定了个好价钱。
六月上旬,妹妹在一个燥热的傍晚出生了,朝朝开始笨手笨脚照顾她,大部分看护妹妹的事情都落在他头上。
刘桂花偶尔沾个手,到满月时她就不再碰,也没个正眼瞧,心里惦记着朝朝放暑假之后要上初中的事。
代芳那边没点说法,之前说好了先供完小学其他再说,但她心里有底,代芳也受够表面功夫这些年除了每年打点钱,态度对她是越来越不好。
她指不上别人,还好有个现成的女娃娃,卖掉换点钱,再不济也够她孙子两年的学费了。
她以为和朝朝说清原因,他就能拎得清好坏。
没成想朝朝知道后,说他不读了。
尽管他心里还是很想读书,很想学习,他答应了哥哥要走出这里。
但如果他的未来要拿牺牲妹妹去换,他绝对不会选择。
在发完话守着妹妹的日子里,朝朝很迷茫,他不知道真的不读书了他要做什么,他很想去赚钱。
赚到钱他就能继续读书,但村里他这个年纪除了捡点废品,根本没地方赚钱,而捡废品赚的那几块钱,远远不够学费。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很长时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焦躁,睡不着觉。
刘桂花没把他的话当回事,说她已经联系好了,让他别管,等着上学就行了。
朝朝知道妹妹还是很大概率要被送走,他不知道哪一天,奶奶也一点口风不再透露,导致他接连做了几天的噩梦。
一会梦到妹妹被人抱走,一会梦到他一人被永远困在漆黑的洞里,喊到嗓子发不出声也无人应答,像世界只抛下他。
不过几个星期,他就精神恹恹。
时畔给他打电话只听语气听出不对来,问了两次朝朝很无助的说了,但没说是因为学费的事。
他怕他一说,时畔那边掏钱,婶婶又要因为他和哥哥大吵大闹,而且他们已经供读四年,花了很多钱了。
但他不说总有人说,时畔隔着手机也能感受到朝朝对于无法解决事情的压抑,抽了个时间给大奶奶打去电话询问原因。
刘桂花不再说是家里养不起,心痛道:“这不是没有办法嘛,要不送出去换点钱,你说朝朝初中上学咋办,他才十一岁,这个年纪出去打工都没人要。”
时畔弄明白了她弄出这么多事是要做什么,“是不是朝朝初中学费没问题,你就不把孩子送出去了。”
“那肯定呀。”刘桂花不墨迹,一口答应道:“再咋说都是个人命,俺肯定也是指望着人好是不是。”
“那我想办法,孩子你别送了。”只要是钱的问题,对他来说都不是大问题。
时畔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吵,趁着代芳不在,去她房间拿回了自己的银行卡,打算去银行取钱寄回去。
只是没想到他站在取款机那里,显示银行账户为零。
时畔试了几次都是这样,他以为是机器故障,但工作人员却说:“这边查询到账户余额确实为零,机器没有故障。”
时畔心底的怀疑瞬间飞涨。
按照四年前他刚把卡交给代芳,里面最少还有六位数,每年时茂强都会再往里打上几笔压岁钱,累积到现在最少也有几十万,不可能一分不剩。
他朝窗口后的工作人员道:“这是我本人的银行卡,麻烦帮我查一下支取记录。”
工作人员看着电脑屏幕道:“这边显示四年前就一次性提取了三十万,近四年每年入账的五万元在打入三天左右就会被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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