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构造的世界开始蹦塌。

幸蕴感受到一阵巨大的吸力，把她往后拽，她陷在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她不停地拨，不停地划，一道炫目的光刺进来，她本能的闭起眼，待耳边倏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才急忙睁开眼。

熟悉的环境，骤然逼近的那张绝美又熟悉的脸。

“霍顿？霍顿！”

幸蕴黑白分明的眼中布满星星点点，心底发出雀跃欢呼。

梦里的悲伤被现实淡化，蒙上一层朦胧的玻璃镜，可看，不可触，留觉，不易察。

靠近的人被女孩盯得一愣，直直的撞进她的眼里，说实话，霍顿第一次见到黑白瞳孔的女生，这让他总联想到天上的星子，深邃而神秘。

少年眉心微动，不自觉被女孩明媚的笑意传染，扯着唇角露出浅笑。

“怎么，饿了？”

“嗯，我饿了。你知道吗？昨夜下了大暴雨，可吓人了！你先做饭，我们，边吃边说！”幸蕴立即下床，帮着他准备早餐。

他们把昨天捕到的食物洗干净，架火烤。

吃饭的时候，幸蕴将昨晚看见的世界一点不落地描述出来，末了，还添油加醋地说了点梦里的事。霍顿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清点剩下的食物，脸上的笑意消失，换来薄唇张了又合，最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石洞。

幸蕴见状，来不及疑惑，当即将火堆灭掉，快步跟上去。

“霍顿你没带工具！”

“我们今天不用打猎，食物还够。”

女孩点点头，表示同意：“那我们今天去哪儿，你要带我看看这个世界吗？”

霍顿愣了愣，堪堪笑了，“算是吧。”

他们穿过树林，沿着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往下游走，路径绵延不断，越往下游走，动物们越少。日头高挂，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但幸蕴并没有觉得走了很久的样子，她十分好奇地左右遥望，感叹这里的景致实在是美丽，她就好像在漫游仙境一样。

霍顿带着她继续穿过一片密林，来到一片辽阔的地方，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幸蕴。

她抬头，对上少年碧蓝的眼眸，“怎么停下来了？”

须臾，少年侧目：“到了。”

到了，是什么意思，还有目的地的吗？幸蕴不解，不过她还是找到一块可以垫脚的岩石，跳上去，岩石上潮气未退，很滑，她差点跌下来，旁边的霍顿见状大步跨过来，托住她的手臂。

少女垂头，快速地拽住他，青丝泻下，露出白皙的后颈。

温热的皮肤，在没有衣物的隔挡下毫无遗留地传递给对方，霍顿托举着的手臂蓦地紧绷，喉结不可察地滚动，望着女孩的眸色沉下去。

而这一切，幸蕴浑然不觉，还在后怕自己差点摔死。

树叶一阵沙沙作响，还带着些许熟悉的味道，她循着气味抬眼望去，看见一片无垠的麦田，低矮的树根，飘摇的房屋。

是人类生活的痕迹。

幸蕴激动地摇晃着身边的人，激动之心难以言喻。

“霍顿，霍顿，是人类哎，人类！”

少年慌张地箍住女孩就要转过来的脑袋，浑身僵硬，只听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幸蕴还是感受到了他滚烫的体温，以为他生病了，她盯着少年的眉眼，确认病症：“你好烫啊，是昨天晚上受凉生病了吗？”说着，伸手就要探他额头的温度。

“不，我没有……”他的呼吸乱作一团。

距离越来越近。

“汪！”岩石后的草丛里突然跳出一只小东西。

两人不约而同地低头，是一只小狗，正扒拉着幸运的裤脚。

幸蕴当即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注视着脚边，

“德克斯特？是你吗，德克斯特？！”

她跳下岩石，蹲在小狗面前，声线禁不住颤抖。

小狗欢快地围着她叫唤，仿佛在肯定她的想法。

幸蕴倏地喉咙发紧，她抱住它，将脑袋贴着毛茸茸的一团，阳光洒下，照着少女脸上滑下的晶莹。

小狗舔了舔她的脸。

幸蕴放开紧拥的手，捧着狗脸，喃喃道：“德克斯特，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狗自是听不懂，也回答不了她。

霍顿在她旁边蹲下，摸了摸小狗的脑袋，眸间晴了又暗。

“德克斯特。”他低声念着它的名字。

“汪汪汪！”小狗尾巴冲他摇个不停。

幸蕴看着相处甚好的两个，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她戳戳霍顿的手臂，带着协商的语气，“霍顿，我们把德克斯特带回去吧。”

“不可以。”少年起身，一口回绝。

“为什么，这就是今早我跟你说过那个梦里的……”她不理解。

霍顿神色空了一瞬，沉默良久。

“不是不行，是不能，你带不走他，我也一样。”

幸蕴依旧不明白他的意思，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希望他能把话说清楚。

烈日下，热气灼人。

霍顿别过两人胶着的视线，轻轻叹了口气。

“那你就试试把它带出这片田地，如果你成功了，我也无话可说。”

事实证明，霍顿说的是对的。

在幸蕴多次尝试将德克斯特领出麦田而失败后，她十分无望地认清了这个事实。

霍顿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

“不是你的问题，不要直接否定自己。”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想跟我们走？”幸蕴牵着下撇的嘴角，露出勉强的笑。

少年顿了顿，叹息道：“可能在等人吧？”

“等人？但是这里已经没人了，我们刚刚进去只看到破败的房屋，缺砖少瓦，风吹雨打有几十年了。”说着，幸蕴又想起那个梦，须臾，眸子暗下去。

霍顿引着她在一片庇荫处坐下来，听了一阵风，片刻后，语气轻淡道：

“幸蕴。”

“嗯？”她转头看他。

“你那个世界是怎样的？”少年垂眸，凝神盯着地面。

“我那个世界啊……”女孩手撑着脑袋，仰头追逐天上的流云，她有点为难，因为她的世界好像不能被简单的描述。

“有战争吗？”

“有，但我的国家没有。”

“……看来我得收回那句话了，你很，幸运。”霍顿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幸蕴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那染上笑意的眸子深处依旧是浓得化不开冰川。他在真心肯定她，为她感到欣慰，可是他并不真正快乐，因为他认为自己从未幸运。

她又想到昨晚山洞外的场景，梦里的经历，想起她的世界里依旧遍布战火的国家，想起哪怕在和平时代也如枯草般轻易凋落的生命。

可是霍顿。

“什么是幸运？你觉得你一定是不幸的，因为你经历了战争，因为你日夜要受到每一个转世人死前所带来的痛苦……你觉得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没有经历过这一切，是吗？”

霍顿蓦地怔愣，他没有想到幸蕴会这么快就将梦境和转世的事联系到一起。他面前的人眉头蹙着，黑白分明的眼里水汽氤氲，哽咽着握紧手心。

她在质问他。

强烈的焦躁，不安在心里蔓延开。

他生硬地靠近女孩，碧蓝的瞳孔里满是幽怨。为什么要质问他，他的人生被苦难充斥，为什么她不能表现得同情一点，为什么她也要疏离他的情感，求求她，来听听他的心声。他明明已经用八十三年的孤独来赎罪了，难道还不够吗？

少年忽然阴郁的眼神狠狠对上她，幸蕴一愣，下意识就要躲闪。

霍顿当即伸手过来，箍住她的脸，转向他，悬殊的力量让她挣扎不得，只能顺着手的方向跟他对视，幸蕴错愕地瞪大双眼，任他掌心滚烫的温度串上脑门。

“霍顿！”她又急又怕，眼前的霍顿完全变了样，“怎么回事……你，你放开我！”幸蕴全凭本能地推搡着他，她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触怒了他，更不知道这老鬼的雷点在哪里。

少年充耳不闻，幸蕴气恼，攥紧拳头就要挥向他。

下一秒，霍顿回神般收回手，脸上滚烫的触感消失，鼻息间的空气流通起来，幸蕴惯性地后倒在地上，不待片刻，她猛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少年屈膝跪坐在草地上，沉默无望地垂首，任风吹乱他棕色的发丝。

日暮西斜，当最后一缕余晖散尽，一天便这样过去。

蝉鸣蛙叫，月牙高高现于树梢，照的亮堂的石径上出现一个高大的影子，霍顿最后看了眼德克斯特，摇摇晃晃地走入森林。

窸窸娑娑的声音惊醒树上栖息的归鸟，它们提溜着眼睛，注视着树下蹑手蹑脚穿梭的人，幸蕴苦于夜间大雨，在河边忧心坐了一下午，最后没辙，还是小心翼翼回了山洞，至少她现在知道，梦和霍顿存在关联，也不算太被动。

拨开掩映洞口缠绕的树条，往里探头瞅了一眼，没有霍顿的人影。

没人？他还没回来吗？幸蕴一边疑惑念叨，一边抬脚进去。

确不见人影，她也没再多想，取出木棍，抓起一捆干草开始生火，滚浓的烟雾呛出眼泪，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干，她加快手上钻取的速度，小半分钟后，金红的火星终于跳跃眼前。

“火焰大哥，你还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得，就算是你给面子，不至于让我第二晚就冻死，感谢！”幸蕴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拜了拜，右拇指又压着食指冲着升起的火堆比了个心。

她走到洞内一个角落，搬开压着的石头，抱出剩下的两条鱼，熟练地架火烘烤，另外，她又从兜里取出一株多叶根茎，扔在鱼上，顿时，空气里蔓延开一阵独特的香气，她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

“这是什么草，你为什么要放在鱼身上？”一声裹着凉气的询问冷不丁从她身后响起。

“啊！”幸蕴当即跳起来，惊吓地叫喊出声，“谁？”

她警惕地盯着黑影，火光闪烁后面，隐隐约约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确实，有谁会忘记几个小时之前摁着她的脸吓她的人的模样。

看着女孩防备的动作，霍顿只觉心里失落落的，隐在角落一言不发。

“你是要，回来……”吗，她有些忐忑。

“不，我马上就走！你不用走……”他打断她。

“哦……好。”她眨了眨眼，在明白霍顿的意思之后，稍稍镇定下来。

少年抿着唇一阵酸涩，他故作轻松地笑笑，擦着她的右手边进洞，弯腰一捞也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继而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眼看那人的背影即将融入漆黑的夜，幸蕴倏然攥住拳头，有些烦躁地咬牙，瞬时犹豫后，她抓着一根串着鱼的棍子追上去，大声叫住他：

“霍顿！”

少年模样的人一惊，蓦地回头，隔着夜色望向她。

月光被高大的树搅碎，他看不清幸蕴的表情，这竟然让他感到一丝轻松，但是同时，压抑了一个下午的委屈彻底决堤，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掺着苦涩的味道一遍又一遍侵蚀着他。

他想了好久，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八十三年来，不对，算上他的二十五年生命，这一百零八年他从未有过这种苦涩又难以把握的感觉。

幸蕴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下，举出食物，

“你，晚上不好觅食……”

它带给他的有快乐。

“你不怕我？”

“……怕。”

有煎熬。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怕我？”

“在这之前，你应该得到我的原谅。”

有绝望。

“那，我需要怎么做，幸蕴你能不能告诉我……”

“啊？可是，你从下午到现在甚至都没对我说过一句对不起，你以为原谅的门槛这么低吗？”

又总是幼稚的期待。

幸蕴说完，自觉胳膊酸的不行，快速上前将鱼塞给他，末了，环着手臂不看他。

霍顿惊得张嘴，呆立在原地半天合不拢，当他完全明白过来幸蕴的意思，满是倦色的脸上绽开笑意，良久难消，他克制住上前的冲动，颤着声线道：“我，下午的行为，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幸蕴虽然看不见面前人的表情，但也猜了个七分，认错态度还行，她勾起嘴角，捱不住笑出声。

头顶笼罩的云散开，月光无遗洒下来，映出背身踏上回程的幸蕴一身白。

少年的眼前次第清晰，他目光熠熠，追随着那一抹皎洁移不开眼。

“迷迭香。”女孩挥挥手，不着边际来了一句。

“什么？”霍顿眼见女孩愈走愈远，踌躇着要不要跟上去。

“扔在鱼上的草，叫迷迭香，一种佐料。”

“因为你的突然出现，我还有一只没放呢，你不赶紧的去弥补一下？”

霍顿闻言一愣，瞬间反应过来，“好！”他跨大步跟上去。

幸蕴偷瞧了他一眼，故作为难道:“出来这么久，那只估计都糊了……”

“糊的那只，归我。”

霍顿和她并肩走着，不时上前折去路两边的荆棘。

“真的？”她仰头看他。

“真的。”

“你不会反悔吧？说不定难吃的要死。”

“我不会再做后悔之事，请相信我。”

“……好。”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