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妄恢复意识后，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争先恐后涌来。他感觉眼皮很沉重，像灌了铅，就支着耳朵，全神贯注听病房外飘过来的只言片语。

“身上多处淤青，两根肋骨骨折，左眼暂时性失明，不排除永久失明的可能，右耳也有些问题，有失聪的风险。你看，这医疗费？”

“我先垫上吧，这孩子怪惨的！”

“好，这年头像你这样的不多见了……”

后面的话模糊不清，像隔了层玻璃。渐渐的，飘进来的声音散了。他支撑不住，重新陷入昏迷。

等沈妄再次醒来时，外面天光大亮，床前搁一中年妇女哭诉，将各路神仙怨了个遍，都没注意到儿子醒来。

“妈妈，我想喝水。”他声音嘶哑，说话时牵动唇角的伤，顿时嘶了一声。

只要不涉及继父一家，中年妇女还是疼儿子的。她倒了水，递给少年。

沈妄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他眉眼低垂，神色冷郁，心里暗自盘算接下来的事情。

没过多久，皮包骨头的中年男子闯进病房，冲床上的少年大吼，“我是送你去上学的，你可好，净会惹是生非，打架斗殴，花光了老子的血汗钱！”

就差指着鼻子骂赔钱货了！

“他们围殴我。”沈妄并不在意，轻描淡写道。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你自己立身不正！挨打了也活该！”中年男子犹不罢休，恨恨唾了一口。碍于面子，他就算巴不得这小拖油瓶去死，也不能欠了过路人和医院的钱！

“怪不得你现在还是个穷鬼，这样的态度，就算钱到了你面前，也捞不到。”沈妄讽刺道。

“呦！你这孩子，怎么和爸爸说话的！快道歉！”中年妇女呵斥道。

沈妄没管。他只是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中年男子，左眼失焦空洞，右眼则迅速闪过一丝幽光。

“想发财吗？那就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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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所的会客厅中，

这里熙熙攘攘，吵吵闹闹，挤满了人。其中一对母子衣着体面，气质出众，面上满是不耐烦，拉着警察不停地问，神情中透出轻蔑的诧异。而大多数家长，则风尘仆仆，揪着自家孩子的耳朵询问。还有几个穿着西装，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这是闻讯赶来的校领导。

终于，一个顶事的警察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领了一个男生的夫妻。他们一进来，就吸引到了全场的注意。

盖因那男生左眼戴着眼罩，脸上有淤青，唇角处尤为严重，红肿渗血。右耳处缠了块白纱布，左胳膊还打了石膏，缠得严严实实。他面色苍白，走两步咳一声，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

“肃静肃静！今天我请诸位来，是为了昨晚的恶性斗殴事件。这位，就是当时的受害者，他指控你们的孩子将他打成现在的样子。经警方核实，他并没有说谎。但考虑到你们孩子大多未成年，只好将你们请来，一同商量个解决办法！是私了，还是上诉？”

“赔偿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看看，我家好好的孩子，被你们打得，不成个人样。”皮包着骨的中年男子叫嚣着，说到后面竟有了几分慈父心肠。

沈妄没说什么，在心底冷笑一声。他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亏，才不会仅仅满足于赔钱，吸血敲髓来供养这一大家子。

衣着体面的妻子站出来说，“我不信，我的儿子不会这么丧心病狂！”

“不信的话，可以看监控，里面记录得清清楚楚。”警察道。

站在一边的男生拉了拉妈妈的衣角，开口道，“我承认自己是派人打了他，但那是因为他不要脸勾引我女友，一时气不过才这样。我下次肯定不会了！再说小孩子间打打闹闹，干嘛那么计较！”

“停，”沈妄伸出一根手指，咳嗽两声，“第一，你不仅仅是派人，还亲自给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可威风了，我的右耳到现在，还嗡嗡作响，很有可能失聪。第二，我压根就不认识你女友，更何况勾引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第三，这不是孩子间打闹，这是故意伤害罪。我被你们打完后，撇在小巷子不管了，差点就死了！”

“你！”那男生气不过，刚上前一步，就看到沈妄后退好几步，躲到警察后面，“你看他又想打我，压根没有改的意思。”

“你别和他叨叨了！”穿着时髦的女子拉住冲动的儿子，直接对皮包着骨的中年人道，“多少钱才能了结这件事？”

闻言，继父有些意动，却被沈妄一个眼神暗示定住。“我们不要钱，要让打我的人接受惩罚！”

女子冷哼一声，直接把话摊开，“小孩子别插嘴！你不就想要更多的钱吗？这样吧，如果你愿意私了，我们家愿意赔偿十五万，多出来的钱当做人道主义安慰。毕竟，小孩被打的那么惨，着实可怜。但是，你要是上诉，我可以保证，这些钱你一分都拿不到。”

“十五万太少，二十万！”中年人狮子大开口。

“二十万也不是不可以，但要签谅解书，之后再有什么，我们家一概不负责！”女子狡猾地道，生怕事后被这一家子赖上。

“行！”中年人最后道。

一看家长们协商好了，警方也就撒手不管了。

女子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纸，上面是打印好的谅解书。她这动作轻车熟路，像是古代经年累月在房梁上飞来飞去的贼。

沈妄正打算用那只完好的手将谅解书扔进垃圾桶时，他的身子僵住了。原本一片黑暗的眼睛，徒然闪过一幅幅画面。

‘他’坐在会客厅的长椅上，耳边嗡嗡的。不远处，他的亲人正在按斤八两将‘他’卖掉，像过年时宰杀肥猪，人人都有份，人人手上都粘着血。

整个屋子里有很多人，形形色色的人，神态各异的人……他们有着不同的人生经历，不同的身份地位，但在这里的目的是一样的，为了‘买’肥肉，为了过个好年。

‘他’像置身一座孤岛，孤零零的。因着屋里的灯光太亮，连影子也抛弃了‘他’。

临到末了，‘他’还要在纸上签字，证明自己是自愿被‘卖’的。今后人生好坏，与买家无关。

等画面结束，沈妄看到桌上突然浮现出一双双血红的手，朝他抓过来，想要硬按着他签下“卖身契”，然后分食掉他的身体，就像对待肥猪肉一样。

与此同时，一道道声音响起。

“小河，你就签了吧，就当妈妈求你了。”

“谢河同学，你这种报警行为很是恶劣，对学校产生了坏影响。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只要签了这个，就还是好学生！”

“是啊，你就签了吧。”“签了吧。”“签了吧！”

沈妄现在两只耳朵都被吵得嗡嗡的了。可惜他生来就没有委屈自己成全大局的优良品质，此时更不会忍气吞声。

他的胳膊向后一缩，以完全不符合现在虚弱状态的灵敏，一下子钻到角落里，还不忘大喊，“警察叔叔救我！”

刚要推开门出去的警察一愣，躲在角落里接收到暗示的小记者嗖的一下，跳了出来。她将叫来凑数的弟弟往一边推，大声嚷嚷开，“你们这群家长，还有没有人权的概念？没看到孩子不乐意吗？”

在场的人看到她手中一直在直播的手机，都傻眼了。桌上去捞沈妄的血手显而易见地一顿，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记者林音一点不受影响，她给观众解释道，“现在是‘家暴＋校暴’直播间，我是天天娱记的小林。前几天，我在网上冲浪时，遇到了这位小友。他是一名优秀的学生，就读高校，成绩稳定在级部前十。但近期，他感觉到家里对他进行冷暴力，再加上学习压力大，心情郁郁，觉得是不是自己性格不讨喜。我感觉他有抑郁倾向，非常耐心地对他进行安慰和引导，本以为事情会越来越好”

“但是昨天，我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声称自己遭遇校暴，但家里太贪财，可能不会为他主持公道，走投无路下找上了我。再然后，就是上面的一切了……哎，警察叔叔，人民好警察，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快说完了。”

被扫到一边去，接收到姐姐眼神暗示的弟弟忙上前，抱住警察的大腿，坐地上不起来。打是打不过的，他眨巴眨巴眼睛，企图萌混过关。

沈妄趁机上前，对小记者道，“姐姐，我来说两句。我不接受调节，不接受私了，我要上诉，告他们故意伤害罪。至于谅解书，我是不会签的。”

就在舆论一边倒向沈妄，无数弹幕纷纷发声声援他之际，一对衣着普通的夫妻，突然冲沈妄跪下，道，“求求你了，我们家就算是倾家荡产，也会赔偿你的。你就别告了，孩子他只是一时糊涂，要是履历上有了拘留记录。他这一辈子，就全毁了！”

沈妄见到这一幕，后退一步，也跪在地上。而且他跪得更实，声音更大，眼泪更是说来就来，“我的左眼失明了，右耳一直嗡嗡的，很可能失聪，胳膊骨折，还断了两条肋骨，这辈子已经完了。但我想，只有让那些施暴者真正吃到教训，才不会有更多如我这样未来光明的学子毁在他们手上。我理解你们的爱子之心，但请你们看看我身上的伤，想想别人家的孩子！”

说完，他还不忘从衣兜里取出医院开具的检查报告，递给林音，证明他说的话纹丝不差。

网上是有慷他人之慨的喷子。但这种事情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就很少再有人上下嘴皮子一碰，轻飘飘的说一句原谅。

再说，一个遭遇悲惨仍心怀善念，莫名其妙卷入他人是非的受害者，已经近乎于“完美”受害者了。

来啊，不是道德绑架吗？看谁更胜一筹！

事实上，显然是沈妄更胜一筹，对面的夫妻直接被噎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卖惨吗？对方更惨。

比弱吗？对方更弱。

装可怜吗？对方更可怜。

原本打算效仿这对夫妻，将沈妄架上道德高地的家长们愣在原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