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从景扬的身后缓缓关上了。
景扬拎着剪刀,有些后悔没问出口那一页写满的对不起到底是因为什么。
轰隆——轰隆——
天边又传来滚滚雷声,乌云笼罩住整片临湖村,像是结界一般。
第二场雨就快来了。
屋内,张山隔窗目送景扬离开,眼神逐渐暗下来,他抬脚走向屋里的柜子。
上百斤的实木长条柜沉默地横卧在墙西侧,张山双手合抱起左端,“嗬”的一声,霎时青筋暴起,他脚步顿了顿,一步一步后退,长条柜左端抬起,整个柜子跟着他的步伐被连拽带抬移开了。
露出的地面上,厚重的铁板连接着一道铁锁。
张山从鞋里倒出一把小巧的钥匙,麻利地开锁,掀开铁板,只见一条漆黑的隧道一路向下,不知是什么时候挖出来的。
他甚至不需要点蜡烛,直接走下去。
狭窄的隧道并没有很长,几步之后霍然宽敞起来,尽头是一个简易搭建的神龛,整个神龛精心打磨的红木搭建,雕刻出许多不同姿态的猫。神龛上正是一只猫的泥塑。
张山划着火柴,虔诚地点燃三根香插进香炉,硕大的香炉里香灰一层叠一层,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把这么大的香炉搬进来的。
他用力按下神龛下一块有些凸出的红木,“咯哒”一声,弹出一个暗格,里面方正躺着一个小木盒,木盒表面平滑,没有一根多余的木刺,张山照旧轻轻扣开木盒,里边放着一簇色泽油亮的黑毛。
张山眼神眷恋,终于露出一个实在的笑意来。
三根香只给这方天地带来了丝丝亮光,但莫名地,泥塑像是有所感这供奉一般,竟发出淡淡金光。
张山久久跪拜在地上,轻声低语:“遇恩,愿您平安自在。”
泥塑神情悲悯,并不回答它唯一的信徒。
景扬一路跑向村观。
他撕了裤腿上的布料缠住铁剪,和要来的饼子一起揣进怀里代替了笔记本。
村西的村观平时并不开门,今天因为那个梦,这里已经围满了村民。
景扬转过土墙,挤开人群,终于看到了梦里的那个神龛——说是神龛也实在简陋,只能称之为木台——简易木台上,铺着块褪色的红布上面没有什么泥塑,而是一个铁笼。
那笼子比寻常笼小一圈,却焊得很结实,景扬定睛看去,里面关着的正是一只黑猫。
笼子太低矮了,矮到它只甚至无法站起来,它脖子上缠绕着与体型不符的粗铁链,铁链另一端钉在木台里,连抬爪都费劲,此刻它背对着众人,皮毛枯燥,看不清面孔,只有轻微起伏的胸脯,让人知道它还活着。
香案上插着三柱燃了半截的香,烟丝飘渺。
“仙胎啊,你总算有用武之地了!枉我们没有白养你这么久啊!”是张水清的声音。
整件事里,这便宜老爹简直是无孔不入,阴魂不散,哪都有他。
在张任的记忆里,从他记事起,张水清就已经在村民里重新站稳了脚跟,他仿佛是铁定了心跟张山对着干,撇清所有关系不说,还对重新供奉出新猫仙这件事相当上心。
也对,为了不被村民排挤,不被张山的事情连坐,这样对他来说,或许才是对的。
“能作为猫仙大人的容器,也是你的福气!”旁边有村民附和道。
“小东西,你今晚就解脱了!”村民刺耳的笑声传来。
景扬有样学样,捏着鼻子道:“喂!小东西,你今晚就解脱了。”
黑猫闻言,像是被惊醒了一般,突然动了动。
它扭过头来——熟悉的幽绿眼眸,没有情绪,却藏着股子瘆人的邪气。
果然是你啊。
即使和昨晚游刃有余,皮毛油亮的形象不同,景扬还是认出了它。
自己做自己的容器吗?你这家伙。
景扬轻笑了笑,看着黑猫,黑猫仍是那副弱势的样子,冲他眨了眨眼,别过脸去。
张水清率先在木台前跪下磕头,额头磕得通红一片,还不忘继续添新香,其他村民依照着做,齐齐跪拜,场景正如昨晚那个梦。
景扬趁机溜了。
日头过了正午,因着阴天缘故,照不出什么影子,景扬着急避开张水清,赶回家搜刮点能吃的东西。
张水清很快也带着妻女回来,照例是一顿肉菜,吃干抹净出门,景扬假装在门口和他偶遇,避开他不虞的神色,跟着他往“猫池”去。
跟着往村西走,拐过四五个拐角,到了一处破败的房舍,隔壁就是强子家。
张水清率先走进去,里边已经等了许多人,一进门一股腐烂酸苦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景扬一把捂住口鼻。
只见墙根下搭着密密麻麻上百个铁笼,笼叠着笼。一只笼里挤着三四只猫——三花、橘猫、甚至有几只全黑的像是玄猫的,全都锁在笼里,眼睛里布满惊恐,不安地叫着。
景扬不忍心地撇过头去。
旁边的李叔正往盆里倒着浑浊的吃食,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养猫千日,用猫一时——哈哈!这些猫养了大半年,就等着今晚了!”
“强子说只有杀的时候,沾的气息才是最多的,也不知道今天晚上是谁先成功啊?”
“管它呢?只要猫仙来,管它是新猫仙还是老猫仙回来,嘿嘿,都一样!”
“小东西啊,可别怪我们,要怪就怪这猫仙啊,太难请!”
村民吵嚷不停,奸笑恶语如魔音般灌进景扬耳朵里,让他避无可避。
怒火一下一下冲击着景扬的心,烧得他眼眶通红,但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发抖的手,看着他们开始有条不紊地分数量,甚至难以讲出一句完整的话。
“诺!小子,你的!要说你小子运气不错,这刚成年,就碰上了猫仙重现,好运啊!”李叔相当自来熟地拍着景扬的肩膀,将一个笼子递了过来。
景扬机械地接过,咽喉梗塞。
“大伙分着呐!”一声呼喊将众人的注意力调开。
竟然是强子。
强子看起来与正常人无二,唯有眼底下的古怪淤青给人一种常年缺觉的错觉,他视线扫过景扬,却没有丝毫停留,像是闻不到刺鼻味道一般,非常自然地走进人堆最里面。
他不记得昨晚的事了。
景扬终于抬起头,盯着强子脸上那块古怪淤青,昨晚手电筒打亮的瞬间,他记得很清楚,根本没有这大面积淤青,他又朝人群中其他人的脸上看去,竟然不止强子,只见围着的三十几个人里,有四五个都那副面相。
他们都是死而复生的东西么?
景扬拎着猫笼退出人群,不愿再听这群人互道寒暄,他转身出了屋子,拐过几道弯,剧烈的反胃感涌上来,他扶着墙稳住身形,一下下深呼吸试图抑制住呕吐的冲动,
没事了,都过去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一分钟,五分钟,直到双脚都发软,这种不受控的恶心感觉终于逐渐退去,景扬额头沁出汗,被攥紧的心脏陡然得到了肆意跳动的空间,他像是濒死的鱼再次被丢回水池里,剧烈呼吸着。
一双布鞋走进景扬的视野里,递过来一块纸包的东西。
景扬抬眼看到张山那副担心的表情,心里有点怪异,他拆开纸,竟然是一块糖,没再多纠结,他直接扔进了嘴里。
“你不是说已经管不了了?”才缓过来的脑子不甚清楚,让他的语气带着几分不耐,说完抬头又对上张山的视线,他干巴巴补充了一句“爷爷”。
张山沉默半晌,才道:“老夫只是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阻止献祭仪式吗?”景扬意有所指。
张山又沉默了。
“村民不会领情的。”
“当年您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觉得对不起猫仙?”
此话一出,张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他嗫嚅着“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景扬叹了口气,无措的表情在张山的脸上并不太合适,他说不出,景扬也没法勉强,只好道:"不想说就算了。"
那说点能说的。
景扬眯眼看过去。
“掺进你的血也不能阻止什么,对吗?”景扬突然冷不丁问道。
张山没想到景扬会问这个,脸色变得很难看。
“你知道它是靠气息认人的,所以你故意掺进你的血,你只是想替这群疯子村民受过吧?”
张山紧紧抿起嘴巴,气息不稳,像是在克制被说中而有些失控的情绪。
他们不是疯子,张山想。
“他们虐杀了那么多猫,圈禁虐待,啖肉饮血!”景扬一把拎起张山的衣领。
“如果你曾经尽心尽力照顾喂养的遇恩看到这一幕,它会怎么想?它只会觉得这群疯子死有余辜!”景扬不给张山一点退路,话都说到这了,现在就是逼问的最好时候。
张山像是被刺激到了,痛苦地捂住眼睛:“可是他们是我的亲人,我一起长大的兄弟的后嗣,我的儿子儿媳,包括你也是——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只能就这么看着你们全去送死!”
他止不住地发出痛苦的低吟:“当年我明明可以做更多的事,阻止大家滥用力量,或者更谨慎一点,干脆瞒住遇恩的存在,为什么我没有更谨慎一点!如果不是我,如果没有我,村子不会变成这样!”
景扬神色复杂,看着痛苦的男人,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叫无能为力的情绪在两个人之间翻涌。
他只好拍了拍张山的肩头以表安抚,叹气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心里也清楚吧,那件事发生时你还没有我大,你已经尽全力了,至少你的力量还在,这不是说明遇恩也从没怪过你吗?”
遇恩啊,张山想起他的猫,想起多年前未知的力量照在他身上,想起村民齐齐跪拜在泥塑下,许着一个接一个更加贪婪的愿望,终于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他多么想一切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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