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虽不是什么能雕花刻凤的巧手厨子,可手脚着实利落。日头还没完全沉下山,他已经张罗好饭食。
一筐野菜饼便是全部主食。
也不知大牛从哪儿挖来的野菜,李承桢只认得荠菜和马齿苋,其余几样却是叫不上名来。
刚出锅的野菜饼子冒着热气,麦面的焦香混着野菜的清气直往鼻子里钻。
李承桢迫不及待咬了一口,外皮煎得酥脆,内里却软和得很,野菜的汁水混着面香在唇齿间漫开,竟还带着几分山野的清甜。
“大牛,你这手艺……”李承桢咽下嘴里的饼,竖起大拇指,“能把土坷垃都做出肉味来。”
吃人家做的饭,可别忘了点赞。
“那……你多吃点?”大牛挠了挠头,看着她夸张的模样,心里直犯嘀咕——不就是寻常的野菜饼么,至于这么稀罕?
大牛不懂,他自己倒没觉得山里吃虫啃野果的日子有多难熬,可李承桢不一样——那些烤得发黑的虫子和酸得倒牙的野果,早就在她记忆里烙下了印。
看贝爷吃虫和自己亲口咽下去,终究是两回事。
跟那些虫子野果一比,这野菜饼都能吃出松茸味。
两人正吃着,里屋突然传来“吱嘎”一声床板响,举筷的手都顿在半空——定是那个从河边捡回来、下肢泡得发白的男人醒了。
野菜饼的香气钻进里屋,在潮湿的霉味中破开一道缝隙。
男子眼睫轻颤,朦胧间看见一张毛茸茸的脸正凑在跟前。
猴子猛地支起身子,尾巴在床柱上绕了个圈儿,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转。
忽地“嗖”一声窜向门帘,布帘翻飞间,就剩个毛屁股在外头晃悠。
“我去看看。”外头有人应了声,接着便是筷子搁在碗沿的轻响。
不多时,布帘一掀,进来个瘦高人影。
外间的昏黄光线给她轮廓镀了层毛边,像是用钝剪子铰出来的纸人儿。
那过长的袖口挽了好几道,露出的手腕瘦得见骨,一节节像新竹似的。
李承桢身上套着件从大牛那儿借来的旧衣裳。
虽说是旧衣,却浆洗得清爽,连补丁都打得齐整,针脚细密——一看就知道大牛他娘是个手脚麻利的勤快人。
“醒了?”李承桢嗓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也不等对方应答,自顾自倒了碗温水递过去——横竖人都睁眼了,这话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男人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却只挤出一声沙哑的喘息。
他左手微颤着支起身子,额角已沁出一层薄汗。
“咳……”清了清嗓,哑着声道了句“多谢”,接碗的手却出奇地稳当。
男人小口啜着水,李承桢也不着急,静静候着他喝完。
待碗底见了空,她才开口道:“这儿是石井村,我是本村人。先前见你半截身子泡在河里,就把你捞回来了。”
救人性命尚可,治伤却实在没法子。连包扎的布条都是从裤脚现撕下来的。
石井村早被劫掠一空,灶台上那碗掺着糠皮的稀粥,已是全村能凑出来的最好补品了。
李承桢把空碗往床头破木箱上一搁,发出“咯噔”一声轻响。
她的目光细细扫过男子颈侧的箭伤——那皮肉外翻的伤口里,还沾着几粒河沙。
“瞧这伤口……”她忽然伸手,轻轻拂去男子肩头沾着的芦花,手很轻,像是在打理一尊要碎的瓷像,“该不会是从上游冲下来的吧?”
男人的手指在粗布被面上微微蜷缩,喉间泛起一阵血腥气,混着刚咽下的温水,在胸口翻腾。
他强压下喉间翻涌的咳意,哑着嗓子先道了声谢:“承蒙相救。”
“在下周钰。”
他道了谢,报了姓名,却对李承桢方才的问话只字不提。
油灯芯子突然“啪”地爆了个灯花,脆响惊破了屋里的沉寂。
李承桢嘴角仍噙着笑,眼尾却微微低垂,余光掠过周钰无意识摩挲被角的手指——那上头一道新鲜的勒痕,分明是握缰绳磨出来的。
周钰也回以礼貌的浅笑,只是那笑意未及眼底——他瞳孔里分明映着对面人腰间若隐若现的暗器形状。
两人之间的气氛稠得似熬过头的米粥,每句话都像撒进去的谷糠,在面上打着旋儿,就是沉不下去。
“失礼了,在下李承桢。”终究还是李承桢先开了口,打破了这一室沉默。
周钰正预备着再周旋几句,不料对方竟单刀直入:“实不相瞒——”
李承桢抬眼时,先前那副人畜无害的淳朴模样已褪得干净,“我本是西北战事时,被朝廷一纸诏书强拉去充军的乡勇。”
“西北战役”四个字钻进耳朵,周钰嘴角那抹客套的笑顿时僵住了。
李承桢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那枚从周钰身上摸来的银丝玉佩,平摊在掌心,好让他自己瞧个真切。
那玉佩正面雕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麒麟——昂首怒目,鳞甲森然,四蹄踏云,周身祥雾缭绕,活灵活现似要破玉而出。
翻过来看,背面阴刻着“郕·指挥使·令”几个小篆,字迹虽简,却透着一股子肃杀之气。
“关于那场战事……”
李承桢眸中寒光一闪,“在下心里还存着些疑问,不知周大人——”话到此处故意一顿,嘴角噙着抹意味深长的笑,“可愿为在下解惑?”
周钰瞳孔猛地一缩——那枚能证明他身份的白玉令竟落在了对方手中。
更叫他心惊的是,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乡野村夫,竟能一眼认出令牌上繁复的云纹篆字。
乡兵?她方才确实是这么自称的?
“你究竟是……”周钰刚要质问,却被李承桢抢先一步。
那枚白玉令在李承桢指间打了个转,寒光乍现。
她忽地抬眼,眸中锋芒毕露:“我倒要问问周指挥使——”
“在朝廷眼里,在你们这些禁军老爷眼里……”她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我们这些被强征的乡野粗人,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那抹寒芒在眼中稍纵即逝,转眼又化作古井无波。
粮食有限,时间也不等人。
若这位指挥使大人吐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那便只能任他自生自灭了——毕竟一个身陷险境的朝廷命官,对她和大牛这样的“逃兵”来说,终究是个祸患。
双方都有雷,待在一起也不知是谁先炸。
她得多护着点大牛。
这小子心实,若被这素昧平生的周钰牵连,平白遭了无妄之灾,可怎生是好?
人既然是她要救的,这担子自然得扛到底。
周钰的视线掠过李承桢粗布衣裳下笔直的脊背,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他心底那点不堪都看个通透。
霎时间,那封血书上的字句如利刃般扎进心头——字字泣血,行行皆是不公。
这些大郕将士——无论是威风凛凛的禁军,还是保家卫国的乡勇,本该是守护山河的利剑,不该沦为权贵博弈的棋子,更不该成为庙堂争斗中最卑微的牺牲。
他喉结滚动了下,似在强咽某种难言的苦涩,良久才哑着嗓子道出两个字:“抱歉。”
“李兄弟的事……多半与匡胥叛变有关。”他直言不讳地道出匡胥之名,反正这事不出三日便会传遍天下。
“你们这些乡勇,在匡胥眼里,不过是给羌渠递的——投名状罢了。”
果然如此。
李承桢也曾猜测这是朝廷派匡胥假意投敌的计策,谁知他竟真做了叛臣。只是那羌渠贫瘠之地,常人避之不及,哪有反往低处走的道理?
就是要移民,也很少有人会从美国搬到印度吧?
“照这么说——”李承桢眉峰一挑,目光直剌剌地扎过去,“周大人竟是事后才知晓?”
话里裹着三分怀疑,七分讥诮。
周钰只觉胸口堵着团炭火,喉头蓦地泛起腥甜。
将门子弟的傲气在骨血里翻涌,偏被这双“誓要向天讨个公道”的眼睛盯着,连辩解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
在百姓眼中,官员就是朝廷的脸面。
如今出了匡胥这等叛国之徒,无异于往朝廷脸上抹黑。
周钰素来将自身与朝廷视作一体,父亲总说他这副性子——责任心太重,迟早要把自己压垮。
“我周子衡对天起誓——”他眼中燃着灼人的光,字字铿锵,“若当日我在,定亲手斩匡胥于马前!”这一句誓言掷地有声,仿佛要将满腔愤懑都倾泻而出。
秩秩大猷,圣人莫之。神鬼无灵,告尔皇祖。无曰予小子,召公是似。有椒其馨,胡考之宁。
衡者,有平衡、权衡之意,在战场上运筹帷幄、权衡利弊;亦为衡器也,处事当如衡器般公正严明。
李承桢讥诮的目光在触及周钰眉间真切的愤恨时,渐渐散了。
眼底的锐意也无声敛去。
她略一点头,方才的针锋相对好似从未发生过。
“好,姑且信你三分。”话里仍带着几分掂量的意味。
这三分信任,既是对周钰的试探,也是给自己留的退路。
乱世之中,谨慎些总不会错。
“咕——”一声悠长的腹鸣,硬生生截住了周钰刚到嘴边的话。
素来持重的指挥使此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偏那不争气的肚肠又“咕噜”一响,惊得他眼睫直颤,连带着墙上影子都狼狈地晃了几晃。
这声肚子叫虽然来得不是时候,倒阴差阳错地缓和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
李承桢倒没出言嘲笑,只道:“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放屁还能憋一憋,肚子叫这个真控制不了,人之常情。
不知是否错觉,周钰竟觉得李承桢这话里,比方才多了几分温和。
李承桢回来得比预想的快。
陶碗往床边一放,周钰瞥见她拇指上那片烫红的痕迹。
“趁热吃,”她语气平淡,“虽不丰盛,但眼下村里……也就这些了。”
病人最好还是吃些好消化的,特别是受了内伤的人,脾胃的气机不一定顺畅。
周钰双手接过陶碗,碗壁滚烫,却暖到了心坎里。
“多谢。”他轻声道。
他出身贵胄,在京时自然锦衣玉食;可若在军中,再粗粝的粮饷也照咽不误。
他捧着那碗没滋没味的糊糊,竟也吃得有滋有味。
吃得不急不躁,每一口都细细咀嚼。
执勺的手稳得很,指节弯着的弧度恰到好处。勺沿总是贴着碗边轻轻一刮,连吞咽时喉结的滚动都带着几分刻意的克制。
举手投足之间,教养自显。
李承桢静立一旁,眼中掠过一丝满意——不挑食的人,总是讨喜些。
看来她这观相的本事,倒是一点没落下。
周钰的印堂生得极好,开阔如平野,饱满似满月,不见一丝纹路侵扰,更无半点痣痕破相。
这印堂乃是十二宫中的命宫所在,主一生之运势。
但凡命宫丰隆光润者,多能随遇而安,处变不惊,纵使世事变幻如白云苍狗,亦能从容应对。
故而这般品相之人,往往能得天地之助,一生顺遂,功成名就亦非难事。
“话说回来,”李承桢抱臂而立,“你究竟惹了什么祸事?”
如今周钰与他们同在一处,总得弄明白会否牵连到自己和大牛。
周钰手中的木勺微微一顿:“羌渠人……”他缓缓道,“我取了他们一件要紧物什,这才惹来杀身之祸。”
李承桢也不追问是何物什——问了也是白问。
周钰能当上指挥使,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自然有杆秤,岂是随便能套出话来的?
羌渠蛮子,乃敌非友,敌人的敌人,眼下倒可暂作盟友——虽说也只是权宜之计。
周钰忽地想起什么,猛地抬头:“这石井村……可是隶属河州?”
李承桢见周钰方才稍见血色的脸又刷地白了,心头也不由一紧:“正是,石井村属河州汤宁县辖地。”
“秦凤路兵马钤辖匡胥,河州正是他的地盘。他在此地经营多年,纵使叛变,党羽必定未尽。如今他投了羌渠……”
但凡投诚之人,断不会将多年根基连根拔起。总要留些暗桩耳目,既能在新东家跟前显些本事,也好给自己留条退路。
“你是说……匡胥余党可能会接应羌渠?”
李承桢想到村中遭劫的景象,心头一凛,“石井村怕是不安全了。”她已明白周钰话中未竟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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