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丰延村

李承桢踏入丰延村的那一刻,心中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路走来,她总感觉周围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氛围,仿佛有不合逻辑的事物在挑动她的神经,在空气中悄然流动,却又难以捉摸。

她努力说服自己这只是多心作祟,可那种感觉却像俄罗斯方块里突兀的空缺,横亘在心头久久不散。

“恐怖片最忌讳的就是不以为意。”李承桢低声喃喃道,燕七听不清,但他的心神时刻关注着李承桢,便问,“道长可是看出什么?”

李承桢的回答却只是摇摇头,毕竟她也说不上来。

时值金秋,打谷场上人来人往,一片忙碌的景象。村民们有的在翻晒稻谷,有的在搬运粮袋,有的在整理农具,动作熟练而迅速。

与往来忙碌的农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场地上稀稀落落的粮食。这些谷物不仅远不及现代晒谷场那铺天盖地的金黄盛况,就连与来时途经的村子相比,也显得格外寒酸。

李承桢驻足凝视,秋风卷起几粒干瘪的谷子,在她脚边打了个旋儿。

她弯腰拾起一粒干瘪的谷粒,在指间轻轻捻了捻,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燕七,”她声音里带着困惑,“丰延村的收成……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燕七搓了搓下巴上的胡茬,目光落在远处的田地上,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来也怪,”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这丰延村的收成,近些年是一年比一年差了。”

他叹了口气,“我大舅哥那人是出了名的勤快,天没亮就扛着锄头下地,月亮出来了还在田里忙活。”说着摇了摇头,“可就这样……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还得来我家借粮度日。”

秋风掠过,卷起几片枯叶。燕七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晒得黝黑的脸颊——虽说粗糙得跟砂纸似的,但好歹皮肉紧实,摸不出半个褶子。

燕七不由得想起大舅哥那张脸——明明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却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似的。

那张脸皱得跟晒干的核桃似的,汗珠子倒是没少流,可脸上就是不见半点油光。

李承桢沉默着,将燕七的话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里。晒谷场上稀稀拉拉的粮食,远处弯腰劳作的农人,都像一根细线,缠绕在心头。

李承桢目光扫过田间地头,除了稀稀拉拉的庄稼,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晒谷场上的村民们弓着腰,手上的活计却一刻也不敢停。望着这些在苦难中咬牙讨生活的身影——生产力落后的时代,人命比草还贱,死了人连哭丧的工夫都是奢望。

每一粒播下的种子,每一把扬起的谷子,都是在与天争命。

大牛挨着李承桢站着,眯缝着眼睛在晒谷场上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大牛突然挠了挠鬓角,眉头一皱:“怪了……”他抬手朝打谷场那边一比划,“你瞧这些干活的后生,咋清一色都是壮劳力?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去哪儿了?”

在古代社会,年轻力壮的后生们自然要扛最重的担子,耕田犁地、抢收抢种这些力气活都落在他们肩上。

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反倒更常做些打谷场上的轻省活计——扬场、翻晒这些活计虽说不费大力气,却最讲究个手头功夫和耐性。

这样安排活计最是妥当——老人家身子骨不比当年,干不得重活,可种了一辈子地的手艺和耐性还在。让他们照看打谷场,既不会累着,又能把庄稼活干得妥妥帖帖,可不就是两全其美?

李承桢闻言一怔,顺着大牛指的方向仔细看去。

这一看才发觉,打谷场上忙活的确实都是些壮年汉子,最年长的也不过四十出头,鬓角刚泛些白霜。

虽说日头晒出的皱纹里刻着风霜,眼神也透着常年劳作的疲惫,可怎么看都还算不上是老人家。

那位看着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搁在现代怕是要被李承桢叫声“妹子”。可在这年头,庄户人家常年风吹日晒的,脸上难免要多添几道褶子。

李承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自打进村起,李承桢就没见过一个拄拐走路的老人。

她忽然想起村口那棵老树下,那张被磨得油光水滑的木床孤零零地摆着,上头只飘着几片打转的枯叶——要搁寻常,这当口早该坐满摇着蒲扇纳凉的老头老太太了。

大牛点点头,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该不会是村里的老人家……出了啥事吧?”总归不会是组团旅游去了。

燕七脸色陡然一僵,嘴角不自然地抽了抽。他猛地别过脸去,手指不自觉微微拢合。

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像卡了根鱼刺在喉咙里——分明知道些什么,却又与眼下这场祸事隔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

李承桢用余光瞥见,却佯装未见,背在身后的手指悄悄掐了个问卦诀。忽然指节一顿,宽袖轻拂间,已不动声色地收了手势。

她抬眼时目光已是一片淡漠,径自转身迈步,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走,去见村长。”

燕七悄悄松了口气,他本以为李道长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连辩解的话都在舌尖上备了好几套说辞。哪曾想对方竟这么干脆地撂开手,倒让他憋了满肚子的说辞全没了着落。

等他回过神来,那道青色身影已经走出老远,他赶忙快走几步追了上去。

三人穿过几块稀稀拉拉的菜地,没走多久就到了村长家。村长正在院门口背着手来回踱步,一瞧见燕七,耷拉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

村长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刚要伸手去拽燕七的袖子,突然想起对方的身份,手在半空顿了顿,讪讪地收了回去。

“燕捕快啊,您可算是……”他搓着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格外吓人,那张本该年富力强的脸上,几缕花白鬓发在风中颤个不停。

燕七侧身让出半步,朝村长一拱手:“这位是镇衔司派来的李道长,专程来处置……”他稍作停顿,把到嘴边的“邪祟”二字咽了回去,“来处理村里头的怪事。”

村长闻言一怔,布满老茧的手在衣襟上蹭了蹭——“镇衔司”三个字于他而言,却是陌生得紧。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李承桢那身洗得发白的靛青道袍上时,眼睛又重新亮了起来。干裂的嘴唇不住地颤抖,像快要淹死的人终于抓住了根救命稻草。

“道长救命啊——这都第五个了!再这么下去,怕是要……”

村长话到一半猛地住了口,眼珠子惊恐地转来转去,仿佛那个“死”字说出口,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他自己。

李承桢开门见山:“劳烦村长说说,那五个人的死状。”她说得直接了当,“死”字从她口中说出来,竟显得稀松平常。

村长眼皮跳了跳,他早备好了酒菜,正打算说几句客套话。谁知这位道长连门廊下的长凳都没挨一下,上来就要问正事。

村长心里反倒踏实了几分。这兵荒马乱的年景,他见过太多借机捞油水的官差术士。眼前这位连场面话都懒得说的做派,倒让他吊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面是嫩了些,至少是个真来办事的。

村长虽连基层小吏都算不上,却也是实打实的“官”。

官者,管也。但凡手中握有管理权柄之人,其眼界见识自然比寻常百姓更为开阔。

这些见识都是实打实干出来的——调解过多少邻里纠纷,处理过多少利益纠葛,应对过多少突发状况,桩桩件件都在打磨着管理者的智慧。

村长脸上突然有了神采,像是黑夜里划着的火柴,连说起那些邪门事都不那么害怕了。

“要说相同之处啊,”他掰着手指,“张老三死在磨盘边,李家媳妇倒在灶台前,王家小子溺死在河边——都是前一天还好端端的,第二天就……”

毫无征兆,亦无外伤,倏忽之间便撒手人寰,叫村里人怎能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第一名死者,张老三。

初八寅时,天空还沉浸在黎明前的宁静之中。

星星还在眨着眼睛,只是不如夜里那么亮了。它们像是舍不得离开的精灵,用最后一点微光,点缀着即将被朝阳染红的天空。

晨风轻轻掠过,带着几分秋日的凉意。空气里飘着泥土的腥气和草叶上的露水味,叫人忍不住深深吸上一口,把这清晨的清爽都装进肺里。

此刻天地间一片安宁,本该充满希望。最后一颗晨星静静悬着,看时光流转,也看生死轮回。

“老张!”一声惊叫划破清晨的宁静。

李四僵在张老三家掉漆的木门前,瞳孔猛地一缩——从门缝里,他看见张老三脸朝下趴在院子里,后脑勺沾着泥,身子一动不动。

李四心头突地一跳,又惊又暗自松了口气:这老光棍独居惯了,出事了都没人知道,亏得被他这个热心邻居撞见。

“道长您是不晓得,老张他……”李四喉结上下滚动,嘴唇抖得厉害,那块干裂的嘴皮直打颤。

“那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是要把魂儿都瞪出来似的——”话到一半突然住了口,手指不自觉地揪住衣襟,像要按住自己扑通乱跳的小心肝。

这些天只要一合眼,那张铁青扭曲的脸就在眼前晃荡,连耷拉在外头的舌头都看得一清二楚。

早知这样,当初真不该多管闲事——这爱操心的毛病,可把自己害惨了。打从那天起,夜夜被噩梦吓醒,被褥都不知被冷汗浸透了多少回。

秋阳已经爬上了稻草垛,明晃晃地晒着院里晾的干菜——这正是一年里最金贵的时节,庄户人家谁不是趁着天好,恨不得把日头掰成两半使?

原本东方天际刚洇出一抹蟹壳青,村头公鸡叫过第二遍,张老三灶屋里的蒸笼早该没了热气。

张老三吃完早饭,他家那扇老木门照例发出“吱呀——”一声长响,像是叹了口气。

这个除了娶媳妇事事都比旁人利索的庄稼汉,向来是村里头一个扛着锄头下地的。

这个时辰下地最是舒坦——露水还没干的泥土又松又软,山风凉丝丝地擦过田埂,既能甩开膀子干活,又能在日头毒起来前收工回家。

按李四说,张老三算时辰比日晷还准。

老话说得在理,这世上最知根知底的,除了恨你入骨的仇人,就是天天打照面的邻居。

可那天清早,李四都扛着农具出门了,愣是没听见隔壁惯常的“吱呀”声。张老三家的院门关得死死的,静得叫人心里发毛。

听不见熟悉的动静,李四心头突然咯噔一下,手已经拍上了隔壁家的木门:“老张?太阳都晒腚啦!”

“张老三!张——老——三——!”李四扯开嗓子连喊三声,喊声在晨雾里飘出老远,却像石头扔进深潭,连个回响都没有。

往常这时候,张老三家灶屋里应该还飘着粥香,炊烟绕着房檐打转。可今儿个,瓦屋顶上不见半缕烟,院里静得连柴火响都没有,就像口死灶。

李四眯起眼,到底还是把脸凑近了院门那道歪斜的缝隙。

“要是当时扭头就走该多好……”他肠子都悔青了。

可他还是小看了自己这副热心肠。

“老张!”李四心头突地一跳,嗓子眼发干。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抡起膀子就往院门上撞,那朽烂的门闩”咔嚓“一声断了,晨风卷着木渣子刮进院里。

他跌跌撞撞扑到磨盘边,膝盖”咚“地磕在湿冷的泥地上。

“醒醒!老张!你咋的了?”哆嗦着的手指碰到那僵硬的肩膀,只摸到一片刺骨的凉。

当李四哆嗦着把张老三翻过来时,一声惊叫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嗬!”他两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泥地上,手脚并用往后蹭,直到后背“砰”地撞上磨盘。

粗糙的磨盘硌得后背生疼,可怎么也止不住他筛糠似的哆嗦。

张老三仰面躺在冰冷的泥地上,那张平日里憨厚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眼珠子往上翻着,几乎看不见黑眼仁,布满血丝的眼白像是要撑破眼眶,直愣愣地瞪着人。

他嘴巴大张到不可思议的程度,紫黑的舌头耷拉在嘴角,仿佛真有一只无形的手曾粗暴地伸进喉咙,要将他五脏六腑都扯出来似的。

青灰色的面皮下,每一道僵硬的肌肉纹路都凝固着临死前极度的痛苦与恐惧。

李四只觉天旋地转,三魂七魄都吓散了架。他踉跄着冲出院子,布鞋跑丢了一只也浑然不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长家奔去。

等他撞开村长家门时,那张脸白得跟纸似的,嘴唇抖了半天,才挤出句话:“出、出人命了!张老三他……”

村长手里的粥碗“咣当”一声砸在桌上。他二话不说,抄起门后的枣木门闩,连裤腰带都顾不上系紧,三步并作两步就往外跑。

跟着失魂落魄的李四一路小跑赶到张家院子时,死一般寂静的院子里,张老三果然直挺挺地躺在磨盘边上。

村长凑近一看——这个村里最有见识的人竟也踉跄着后退,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张扭曲的面容上,双目暴凸,舌头翻出,仿佛临死前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到底是多吓人的东西,能把个平日里闷不吭声的汉子吓成这样?

村长哆嗦着手一探,果然没气了。

他不敢再看,转身去查看屋里,发现东西一样没少,连那个假装装调料的存钱罐都好端端搁在灶台上——村里人藏钱的把戏,哪瞒得过他的眼睛。

“快去报官!”村长声音都打颤了,后背直冒冷汗。要是平常偷鸡摸狗的事,他这个村长还能做主,可眼下出了人命——县衙那杀威棒可不是闹着玩的。

更叫他胆寒的是,万一县太爷疑心他知情不报,甚至觉得他跟命案有瓜葛……想到这儿,他仿佛已经看见“包庇凶犯”的朱红大印正朝自己脑门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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