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贪

“瓮鬼的邪气依附在乔家的奠仪——乔大郎的酸菜上。”

李承桢目光锐利地盯住乔大郎,声音沉了下来,“但凡吃过这酸菜的,都会被那鬼物盯上。吃得越多,沾的邪气就越重。”

乔大郎听了浑身一抖,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李道长把大伙儿都叫到他家院子里。他猛地一抬头,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了,一个劲儿地发颤,脸上血色“唰”地褪了个干净,嘴皮子直哆嗦。

“这、这咋可能!”乔大郎脑门上的冷汗跟豆子似的往下滚,“我、我就是想着来吊孝的乡亲们总得带点心意走,我是真不知道会、会……”他慌里慌张地瞅着乡亲们,那模样不像装的。

这话一说,村民们眼里的怒火慢慢消了些。大伙儿转念一想:乔大郎平时老实巴交的,家里连媳妇都怕,哪会故意害人?

再说了,那腌酸菜用的盐可不便宜,人家分明是一片好心。瞧乔大郎这会儿嘴唇煞白、浑身直打哆嗦的模样,怕是自己也被这档子事儿吓够呛。

盐这玩意儿,对庄稼人来说可是金贵得很。不光是调味的宝贝,更是活命的根本。这年头物资紧巴,盐就是庄稼汉的命根子。

人身上那股子劲儿全指着盐里的精气神撑着,要是缺了盐,手脚发软打摆子,连锄头把都攥不住。

眼下这世道,哪个庄稼汉不是靠着膀子力气吃饭?没了盐分,就等于断了活路啊。

乔大郎的酸菜既下饭又能补盐,自然成了乡亲们的香饽饽。不过也不是谁家得了就立马吃,多数人都舍不得,得留着紧要关头才肯动筷子。

那些急着尝鲜的,要么是嘴馋没忍住,要么是太把这份“心意”当回事,哪想到会惹来这场祸事。

就因为他们嘴快先吃了酸菜,沾上了瓮鬼的邪气,这才被那鬼东西盯上了。那些把酸菜存起来的人家,虽说也收了这份“礼”,可因为没急着吃,反倒阴差阳错躲过一劫。

李承桢语气缓和了几分:“乔大郎未必存心害人,谁想得到这缸酸菜能惹出这么大乱子?”乔家如今在村里也算“大户”了,害这些穷乡亲能图啥?难不成贪图人家那几扇破门板?

她从怀里慢慢摸出片小指甲盖大的黄花,“这是黑沙棘的花,”她用手指轻轻搓着花瓣,“从王二郎家的酸菜缸里找到的。”

村民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就听她缓缓道来:“那鬼物形影飘忽,能在各家的酸菜缸里来去自如。更要命的是——”

她突然顿了顿,“它害了人,还得回死者家的缸里……慢慢消化。”最后俩字说得又慢又重,明明语气平平淡淡,却像把生锈的柴刀,在人心口上一点点地割。

这就是她和大牛选择在何叔家蹲守的原因——与其在乔家打草惊蛇,不如守株待兔,等那鬼物自投罗网。

住在何叔家附近的几个村民一听这话,脸“唰”地就白了,怀里抱的酸菜缸“咣当”掉在地上——娘诶,照这么排下去,下一个可不就轮到自家了?

村民们听得目瞪口呆,仨一群俩一伙地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

燕七却一个人杵在旁边,手指头无意识地摸着腰刀,眼神深不见底——明摆着是在琢磨这桩怪事里头一环扣一环的门道。

村长一脸佩服:“李道长当真是活神仙!这么些七拐八绕的蹊跷事儿,看着八竿子打不着的线索,您一天功夫就给捋顺溜了。”

李承桢有点心虚,其实她也没啥了不得的推理,多半是靠大胆设想:“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可她心里明镜似的——能作出这等猜想,多半是依仗前世的见识。就跟柯南一样,先脑洞大开猜个手法凶手,再找证据圆自己的猜想不是?

但当下人命关天,既然有了眉目,就该当机立断。

推理可以慢慢完善,救人的时机却稍纵即逝。

人们常陷入一种思维误区——悬疑侦探剧看多了,以为破案的关键是还原犯罪过程。

但现实中,办案的首要目标并非推演完美剧本,而是阻止伤害蔓延。剖析动机、预判行动、追踪手段,一切侦查手段最终都服务于一个核心:最大限度保护潜在受害者。

她不是不想在那鬼物刚爬出来时就一刀劈了——是实在劈不得。

每回试探都像在赌命,要是贸然动手却猜错了规则,再让鬼物跑了,不光白费了宝贵的衔力,还糟蹋了一次试错的机会。

不如冒险试它一试,换个明白。就算一时让那鬼东西逃脱,至少知道这条路走不通——验证出来的错路,总比被人牵着鼻子走更能把握主动。

张老三是光棍一条,饭量比常人大,为人又勤奋,自然得多吃盐。再加上天天磨豆腐,酸菜豆腐这道家常菜可没少往肚里装。

李大媳妇,是个有“福气”的,席间无人能及,夜深人静时还要独自加餐。

王二郎年轻力壮,天天往城里跑,汗出得多,盐也得补;他娘病怏怏的,整天吃啥都没味儿;他爹不像儿子那么想得开,整天愁眉苦脸的,肝气郁结而横犯脾土,自然吃不下多少。

其他死者,各有各的由头,但归根结底,沾染鬼气最浓的,往往就是那一户中吃酸菜最多的人。

燕七在肚子里把这事儿从头到尾捋了好几遍,随着李承桢一句句道来,那些零碎的细节就像拼图似的,一块块对上了,渐渐显出个完整模样。

燕七没全信李承桢那套说辞,心里始终留着个问号。这时代,能保持这份质疑的精神,实在难得。

即便在现代,网上信息鱼龙混杂,也有不少人看什么都信以为真。

但较真的人总会习惯性查证消息来源,这种较劲的性子反而让他们对短视频敬而远之——既耗不起那个时间,也经不住反复核实的精神消耗。

“乔大郎,这瓮的来路,还请你照实说。”李承桢语气平静,手指轻轻敲了敲旁边的酸菜缸,发出闷闷的“嗡”声。

她倒不是要问罪,事情没弄清楚前,总得给人个说话的机会。

早先就查过乔家的酸菜和用的盐、菜,都没啥问题,唯独这瓮,跟乔家其他家伙什摆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别扭。

瓮声嗡鸣,像根看不见的弦似的,猛地拨了乔大郎的心尖子一下。

他抬头一瞧,满院子乡亲都眼神复杂地盯着自己,顿时像掉进了冰窟窿。

豆大的汗珠子顺着太阳穴往下滚,眼珠子直发颤,喉结上下动了好几回,可半个字也挤不出来——但这档子事儿,真不赖他啊。

“哇——”一声哭嚎突然撕破了凝住的空气。乔大媳妇跌跌撞撞扑过来,拳头捶得胸口“咚咚”响,“都怪我这心贪!跟当家的没关系啊!”

她哭得满脸是泪,泪珠子顺着憔悴的脸往下滚,头发里那根银簪在日头底下直打颤,反着冷冰冰的光,跟泪眼混在一块儿,看着更揪心了。

“这瓮是俺在河滩上捡的。”乔大媳妇边哭边说道。

那天一大早,河面上还飘着层薄雾,乔大媳妇蹲在河边石头上捶衣裳。

正捶着衣裳呢,忽然水里闪过一道幽光——原来是个半陷在泥里的陶瓮。她撸起袖子伸手去捞,那瓮沉得很,釉面滑溜溜的跟猪油似的,晨光底下泛着细腻的靛青色。

手指头一敲,陶瓮就发出清亮的“嗡”声,比她当年在地主家干活时见过的官窑瓷器还要周正几分。

“奇怪……”她摸着缸底那个拳头大的窟窿眼儿,边沿齐刷刷的,像是被什么利器特意剜出来的。

补瓮的老张头当时还直咂嘴,说这陶瓮胎质密实得滴水不漏,光这烧制的手艺,城里窑厂最少也得卖三十文钱。后来用鱼胶掺石灰补了底,反倒比新的还结实。

乔大媳妇那会儿光顾着高兴捡了便宜,哪想到这东西里头藏着索命的祸害。

“道长您明察啊!”乔大媳妇“扑通”跪下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俺当时准是让那瓮鬼迷了心……”她拍着大腿嚎啕大哭,“俺对天起誓,就是借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故意害人啊!”

虽说乔大媳妇演得有点过,李承桢还是压住了不耐。她冷眼琢磨:就这妇人贪小便宜的性子,绝不会干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在她盘算里,损人得利己,那才叫占着便宜不是?

贪小便宜与贪小便宜之间,也有差异。

就像拼多多上几十块的“羽绒服”也有人买,要说他们贪小便宜,倒也不全对。

一来,不少农村老人消息不灵通,对东西好坏分不太清。他们那辈人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对现在这些花花绿绿的商品,多少有点跟不上趟。

二来,对很多省吃俭用一辈子的老人来说,几十块钱也得掰成八瓣花。在他们眼里,一天饭钱都用不了十块,这花钱的路数跟现在的物价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最后,确实有那么一小撮人抱着侥幸心理买这种明摆着坑人的便宜货,可这种“赌一把”的心思毕竟不是大多数。要是光用句“认知配得上所受”概括一切,未免太过傲慢。

可乔家在村里也算过得去,乔大媳妇本不必“赌一把”,可她偏偏就图了这个便宜——就跟那些为省几块钱吃馊饭,结果害得全家住进一天五千的ICU一个样。

这让李承桢不得不生出一丝厌恶。

那口破瓮来得蹊跷——瓮底明明漏着窟窿,却能顺水漂来,不偏不倚就停在乔大媳妇眼皮子底下。

而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她居然拿来装吃食,还分给乡亲们。说是粗心?不如说是压根没把人命当回事。

这世上哪有白得的便宜,不过是用他人的灾祸来抵账罢了。

见李承桢不吭声,乔大媳妇转头就扑到燕七脚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脑门顶着地“咚咚”直磕:“青天大老爷开恩啊!俺真是鬼迷心窍了,真不是成心的……”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袖子早被泪水打透了,还一个劲儿用手背抹着止不住的眼泪。

“燕捕快您明察……”村长一咬牙,替她求情,“这婆娘虽说贪蠢招人恨,可到底没安害人的心……”

乔家刚办完丧事,要是再搭上个媳妇,乔大郎怕是要被这连番的祸事压断了腰——村里的壮劳力可经不起这么折腾了。

燕七琢磨着,说到底这妇人也就是贪心糊涂,算不上祸首元凶,真正该伏诛的是那害人的瓮鬼。

按《大郕律》来说,她还真够不上问罪——这类衔祸之事,朝廷本来就没明文规定,向来都是镇衔司自己拿主意。他斜眼瞅了瞅李承桢,眼神里带着几分探询。

李承桢听完乔大媳妇的辩解,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午时已到——”她突然抬眸,刀子似的目光直戳向瘫坐在地上的妇人。

“要……要杀头?”乔大媳妇脸刷地就白了,牙关直打颤,“真、真要砍脑袋?”她浑身发软,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那鬼东西害人,凭啥要她偿命?

李承桢故意晾了她一会儿,等那妇人快吓晕过去了,才慢悠悠转向那陶瓮:“……可以烧了。”语气平淡得像没事人似的,只有眼里闪过一道警告的冷光。

李承桢虽然知道乔大媳妇不是成心害人,可总觉得这两口子还藏着掖着些什么。就连村长那躲躲闪闪的眼神,燕七吞吞吐吐的姿态,都透着几分隐秘。

不过她懒得再多管闲事——这趟差事已经结了,别人的因果业报,既然没求到她头上,自然也轮不着她操心。

乔大媳妇一听这话如获大赦,胸口跟风箱似的直起伏,憋着的那口气总算吐了出来。“烧、烧了好!”

她忙不迭地附和,脸上的惊恐还没褪干净呢,就挤出了谄媚的笑,“这害人的腌臜玩意儿早该……”

话还没说完就卡住了——李承桢一个冷眼扫过来,吓得她脖子一缩,嘴角的笑僵在脸上,只剩喉咙里挤出几声干笑。

这副急着撇清关系又不知悔改的德行,在大太阳底下显得格外扎眼。

“砰!”一声闷响,铁锤狠狠砸在瓮上,裂纹跟蜘蛛网似的瞬间爬满全身。紧接着“哗啦”一声,那寄宿着邪祟的陶瓮彻底碎成了渣,碎片崩得到处都是。

乔大郎扭头拎来一坛灯油——是前阵子办白事剩下的。

他咬紧牙帮子,眼里闪过一丝狠劲儿,竟把整坛灯油“哗啦”一下全泼了上去,浇透了每块碎片,刺鼻的味儿顿时在空气里漫开了。

阴阳变界之时——午时一刻。

“烧,”他哑着嗓子说,“烧个干干净净!”好像那瓮跟他有血海深仇似的,毫不犹豫就点了火。

“呼呼——”火苗子窜得老高,贪婪地舔着缸子碎片,把最后一点阴冷气儿吞了个干净。焦黑的陶片上,橘红色的火舌头扭来扭去,四周僵住的空气慢慢化开了,变成融融的暖意。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升。鎗殊刀杀,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

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贱,由汝自招。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李承桢的声音穿过跳动的火焰,像根细丝似的飘向幽冥彼岸。她念的往生咒在大太阳底下打着转,像清泉水似的漫过每个乡亲的心头,把那些盘踞多日的阴霾一点点冲干净了。

咒文起伏间,恍惚让人觉得有春风吹过光秃秃的麦茬地,连干巴巴的秋风都带着几分润泽。

众人不自觉地往前探着身子,眼珠子里映着两簇小火苗,一声不吭地盯着听着,好像自己那被吓得七上八下的魂儿也得着了超度,在身子里重新扎下了根。

燃烧的陶片“噼啪”作响,像是在给这安魂曲打拍子。等最后一块碎片被火舌舔成灰白色,李承桢的尾音轻轻落在了余烬上。

村长的背弯得像张弓,恭敬得不得了:“道长大恩,丰延村永世不忘。”他声音发颤,眼里闪着泪花。

后头几十号乡亲齐刷刷弯腰,粗布衣裳“沙沙”响,跟秋风吹过的麦浪似的。几个小娃娃学着大人笨手笨脚地行礼,可还是忍不住从胳膊缝里偷瞄那位年轻道长。

这可是头一回,他们把真心实意的感谢给了活生生的恩人,而不是庙里头那些泥菩萨。

李承桢站在原地,没躲开乡亲们的礼,只觉得胸口突然发烫,像有团小火苗在五脏六腑里蹦跶。这热意来得突然,让她不由自主按住了心口。

卦不落空,解惑受金,此乃天经地义的因果了断。

算命先生收下银钱,既是了结这段缘分,也是帮问卦人化解灾殃。要是把钱退回去,那该轮到求卦的人心里发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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