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李承桢掐指测算的同时,镇衔司的内室中,朴司理正坐在一张古朴的木桌前,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热气袅袅升起。
他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脸上带着一丝悠然自得。旁边的侄儿恭敬地站着,眼神中带着一丝讨好的敬畏。
朴司理指尖轻叩杯沿,青瓷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珠子依旧滴溜溜地没个定处:“丰延村那处,有位贵人的暗桩守着点……隐秘。”
他忽然压低声音,“若派正经衔师去,少不得要惊动些不该见光的事。”
“可若迟迟不派人,”朴司理状似无奈地摇头,从袖中抖落一枚青铜腰牌,“那位知县大人怕是告到州府。”别看只分配了个下等县,可那位知县在京里也是有些关系的,听闻他的恩师是一位三品京官。
“唉——”朴司理忽而长叹一声,心里翻涌着说不出的滋味。那位提携他的贵人早已奔了他方前程,唯独他还困在这方寸之间,像只被遗忘的旧茶杯,日复一日地积着洗不掉的茶垢。
他这人向来如此——把世人都量进他那套市侩的尺码里。在他眼中,人的价值全系在那一纸关系网上,至于真才实学?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罢了。
多少回看他翘着二郎腿,对着纪老头嗤之以鼻:“读书?读再多书不也得给你叔父端茶递水?”那语气活像在训斥一条不谙世事的幼犬。
朴司理忽然将腰牌往案上一扣,眼尾掠过一丝讥诮,“不如派个愣头青去,七阶衔师办五阶差事……不,”指尖摩挲着腰牌边缘,“我说这是七阶,便只能是七阶。”
窗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吹得他腰间玉珏叮咚作响,“横竖,道士总该留在山里的。”最后半句化作一声叹息,融在渐沉的暮色里。
朴司理的侄儿喉结滚动,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声音压得极低:“叔父,那道士既入得衔师门墙,”话到此处喉头一哽,“保不齐藏着什么辟邪驱煞的真本事。若教她……”
窗外竹叶沙沙作响,他倏地压低嗓音,像是怕被暮风听去:“若教她全须全尾地回来,还窥破了那桩……”话尾生生咬断在唇齿间,只余一双眼睛不安地游移。
朴司理指尖轻轻捻着茶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嗒”轻响。他轻轻晃着空荡荡的脑袋,嘴角凝着三分讥诮:“你啊……”尾音拖得绵长,像在掂量什么似的,“终究是历练得浅。”
茶烟袅袅间,他的眼珠子终于落了锚,目光如刀锋般冷冽:“她若真能活着回来,免不得要咱们插一手了。”嘴角噙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那李承桢……”
晚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不过是个连七阶衔令都领不全的野道士,连当棋子——”指尖一挑,腰牌“当啷”一声翻了个面,“都嫌脏了棋盘。”
最后半句混着渐沉的暮鼓声,消散在骤然暗下的厅堂里。
侄儿闻见杀人之言,面色骤然一白,手中的茶盏险些脱手,只觉得后背陡然窜上一股寒意,连带着指尖都微微发僵。
他望着叔父映在烛光下的侧脸——那分明还是平日里教他品茶鉴画的圆润面容,此刻却像覆了一层薄冰。
他慌忙稳住杯身,嘴角扯出个弧度,却像是被人用钩子吊着往上提——那笑意虚浮在面上,眼珠子却不住地左右游移,“莫不是叔父要亲自?”话未说完,便见朴司理忽地“啧”的一声,话头下半截都不敢说出口了。
朴司理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像是看着一只屡教不会的笨雀。他指尖轻敲茶案,发出“笃”的一声轻响:“自然是让那群土丘八去料理。”
“咱们只需——”他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划,如同裁开一匹无形的绸缎,随即撮唇吹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递个风声便是。”话音未落,整个人已陷进椅背里,脖颈仰成个懒散的弧度,忽又摇头嗤笑:“你啊……”
茶汤映出他略带失望的眉眼:“这般不知深浅,叫叔父如何给你谋差事?”
侄儿呼吸屏住一息,而后眼疾手快地为朴司理续上热茶,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叔叔,这些跑腿的活儿就让侄儿来办吧,哪敢劳烦您亲自费心。”见杆子就爬,及时展现自己一流的察言观色技巧,这机灵劲儿倒是一脉相承。
他偷眼觑着朴司理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句:“说起来,纪管事年纪大了,近来总听不清吩咐,办事也越发不上心。叔叔您看……”
朴司理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犹疑。
纪老头虽偶有违逆,却是把干活的好手,更难得懂得分寸,从不过问不该问的事。况且这老鳏夫拖着两个残废,最是安分好拿捏。
企业里最好用的,永远是那群背着房贷、养着孩子、供着父母的中年人——经验丰富,干活麻利,加班不敢吭声,离职不敢提。
老实干活,不会抢功。只要画个饼、拍拍肩,他们就能自我感动地扛下所有,堪称性价比之王,是无能领导的必备牛马。
初用时扎手的毛刺早已磨平,如今用得顺手,反倒生出几分懒得更换的难舍……
可侄儿的话也不无道理,自家人用着终究更贴心。他暗自权衡,忽觉这手中的权力,竟比想象中更费思量。
次日,晨光熹微,第一缕金辉刺破青灰色的雾霭,将丰延村外的官道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箔。
燕七□□那匹高头大马鬃毛飞扬,碗口大的铁蹄在黄土官道上擂出连珠炮般的闷响,身后腾起的烟尘宛如一条翻滚的黄龙。
他脊背的靛蓝劲装早已被汗水洇成深色,紧攥缰绳的指节泛着青白,下颚新冒的胡茬挂着细小的露珠。
当县衙斑驳的朱漆大门撞入眼帘时,但见他猛勒丝缰,那马儿前蹄腾空人立而起,一声裂帛般的嘶鸣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四散。
燕七一个鹞子翻身跃下马鞍,骏马尚未立稳,他已箭步蹿上县衙石阶,直往正堂而去,似有要事禀告。
“县尉大人!出祸事了!丰延村西北方向幽谷处——”县尉衙署外骤然炸响一声惊雷般的呼喊,话音未落,燕七已撞开雕花门扇,单膝跪地时腰间横刀哐当砸在青石板上,“有叛军残党埋伏!”
堂上正在批阅文书的县尉五指一紧,狼毫笔杆“咔嚓”断成两截。他霍然起身,玄色官服带翻了案头砚台,飞溅的墨汁如泼出一幅山水。“燕七,果有其事?”
“不敢虚报!”燕七的眉眼浸在晨光照不到的暗处,肩背绷得如拉满的弓弦,整个人似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连吐息都带着危险的颤意。
三息死寂在衙署内漫开,连檐角铁马都屏住了呼吸。
县尉垂下眼皮,不着痕迹地扫过厅堂,见偌大的衙署内只有两名持棍的衙役值守,眼中闪过一丝隐晦。
电光火石间,他面容骤然扭曲,猛然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锋直指燕七咽喉:“好个燕七!竟敢谋害朝廷命官!”刀光闪过时,那两名衙役竟也同时抽出了暗藏的锁链。
却见燕七身形如鬼魅般侧移半步,刀尖擦着他颈侧划过,带起一缕飘飞的发丝。
他右腿如铁鞭般横扫,“砰”地一声闷响,县尉绣着海崖纹的腰带应声断裂——这一脚正踹在那养尊处优的肚腩上,县尉整个人倒飞出去,官帽跌落时露出花白的发髻,佩刀“当啷啷”滚出丈远。
“燕七!你这是要——”县尉眼中原本虚浮的惊愕扎了根,他挣扎着撑起身子,忽然瞥见门外鱼贯而入的皂隶。
知县大人一袭苍绿官袍立在最前,门外晨光将燕七的影子投在粉壁上,竟如展翅的苍鹰。
县尉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救星,突然嘶声喊道:“大人!燕七意图……”
“住口!”知县眼风如刀扫过,县尉喉间话语顿时碎成齑粉。那半截话头卡在喉间,咽不下吐不出,直憋得他面皮青白交加。
燕七早已悄无声息地退至知县身后,此刻忽然一揖到地,声音恭敬却字字如钉:“大人明鉴,燕七区区小吏,岂敢有谋逆之心?”他缓缓直起身子,眼风如薄刃般掠过县尉,“究竟是谁包藏祸心,”话音恰到好处地一顿,“还望大人……明察秋毫。”
县尉眼珠乱颤,目光在燕七森冷的目光与被缚巡检灰败的面容间来回游移。
忽见他瞳孔骤缩,似是惊电劈开迷雾,整个人如遭雷殛般僵在原地,连指节都泛出死灰之色——原来那高坐明镜台的知县大人,早将这场戏码看得分明。
他双膝一软跌坐在地,官帽歪斜露出散乱鬓发,活似被抽了骨血的皮影,连喉间嗬嗬的喘息都透着腐朽气息。
李承桢曾想过返回县城,将此事上报县衙。
但转念一想,一个小县城的军力本就捉襟见肘,面对这些经验老到、身经百战的老兵,只怕难以招架。
再者,这支叛党队伍私运军粮,大摇大摆地占据山谷,如此明目张胆的行径,那县尉素日里巡防治安,当真对眼皮底下的阴私毫无觉察?
如今被擒获的县尉,却已是匡胥留存于此处最后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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