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狱的女囚

“016号服刑人员,出来!”

女子监狱的房间门被打开,被叫到的女人,换下囚服,跟着女狱警走过长长的一道又一道铁门。

阳光从走廊半高的窗户里透进来,她抬起手遮了遮刺眼的光,手放下来,露出一张苍白到近乎于透明的二十四五岁的脸。

“陶鲜,出去后一定要遵纪守法,好好做人。”

女囚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还有,这是你妈妈最后一次送来的东西,你一块带走吧。”

陶鲜从狱警手中接过一个深蓝色洗得近乎发白的布袋,每次母亲探监,都会用这个袋子装一些衣服和日用品给她。从家里到监狱,需要坐两个半小时的车,还要再倒三四次公交,她两个月来一次,不管雨雪风霜,比墙上的表还要准时。

只是,妈妈死了,以后就再也用不上这个蓝布袋了。

陶鲜将袋子抱在怀里,跟狱警道了别。

监狱建在山上,山间空气沁爽。这样一个春日,临近傍晚,山间起了大雾。出租车盘行在山间公路上,像是困定在一个又一个永无止境的圆圈里。

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看起来像是要下雨。

果不其然,没一会雨刮器就开始“吱嘎”摆动,那声音像是在耳朵里架了台年久失修的木质水车,单调重复。

坐在出租车后座的陶鲜拿手掌在车窗上抹了一道,玻璃后面露出女人年轻却沧桑的脸,雨点敲上玻璃,很快又模糊了她的脸。

出租车停在一座老旧的公寓前,有人正撑着伞在路边等候。

陶鲜下车,一枝刚被采下来的鲜嫩桃花首先闯入眼帘,后面露出女孩明亮灿烂的一张笑脸,是同在监狱里待过的姐妹小八,比她早半年出狱。

“鲜姐,欢迎回家。”

女孩拿着桃花枝在她身上很有仪式感的敲了几下,“这是桃木,辟邪的,从今往后,厄运统统走开!”

小八丢掉桃枝,付好车费带她走进那栋寒怆的小楼,是座九十年代建成的独栋职工宿舍楼,后来经济大潮一来,大家纷纷都去买了商品房,搬空了的房子大都租给了异乡人。

水泥做成的台阶被鞋底磨得油光发亮,上了红漆的木质扶手浑身裂满了斑驳伤口。

她们走上四楼,身边元气满满的姑娘正在邀功。

“我给你买了新被子,你躺上就知道有多舒服了。我天,跟里面的比起来简直幸福的要掉眼泪。你知道我刚出来的时候最想干的事情是什么吗?没错,就是躺在自己的被子上,软软和和的睡一觉……”

陶鲜不语,两只眼睛只是打量着楼道的房顶,返潮的霉黑眨着不善的眼睛,将原本白色的墙面侵占了大半。

突然这一层的门被打开,一个二十出头面目无光的女孩子从里面走出来,嘴巴里叼着根烟,乍暖还寒的天气,她穿了条黑丝袜,脸上的妆很浓。

小八笑着跟她打招呼,“米米,你上班去啊。”

女孩乜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陶鲜,灰白的表情里突然抹了层薄光。“来新人了啊?”

小八赶忙摆手,“不是不是。”

女孩无所谓的笑了笑,高跟鞋踩在楼梯上,她一步步扭下去了。

小八敏感的挠了挠头,赧然道:“鲜姐,我的钱只够租得起这样的房子,你不要嫌弃。”

陶鲜终于开口,声音低凉,语气迟钝。很久没有说过话的人,需要一点点去适应这些从嘴巴里蹦出来的词句,以便组合成别人能听懂的意思。

“谢谢你,收留我。”

小八习惯了她的寡言,此刻正因为被肯定而开心,“哎哟,你不要这样说嘛。要不是你,我在里面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稍等一下,我开门。”

她掏出钥匙,上面挂着一串小饰品,有卡通毛绒布偶,也有亮闪闪的水晶链子。推开门,小八又开始兴致冲冲的介绍起房间。

*

晚上,陶鲜将妈妈的蓝布包拿出来,里面放了一摞用麻绳捆起来的信,她刚进去的时候才十七岁,除了给妈妈写信,没有其他更好的方式去缓解自己忐忑又恐惧的心理裂变。

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当别的女孩都在读书恋爱享受青春的时候,她在监狱里过着死水无澜的生活,只有这些信件陪伴着她,从恐惧到麻木,一点点习惯了这残疾颠簸的生活。

压在包底的,是母亲留下的五本日记。

陶鲜翻开,第一页的文字因为被泪水浸泡过而变得狰狞扭曲。想来那时候母亲的心情激动又痛苦,是啊,让她做梦都想不到,一直懂事上进的女儿为什么会犯下如此滔天大错。

“如果不是妈妈无能,你也不用去打零工。如果你不去那家珠宝店,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我可怜的女儿啊,是妈妈对不起你。”

密集的雨点被风甩上玻璃,像是正在攻城略地的士兵,咆哮声一阵紧似一阵。陶鲜将日记本抱在怀里,蜷着身体躺倒在床上。

闪电劈开万籁俱寂的浓稠黑夜,照亮了十七岁那年的血色春日。

*

那是安城市最大的一家珠宝店,高二一班的陶鲜为了补贴家用,每天晚上上完第一节课就会来这里打工。班主任对她这样越轨的举动颇有怨言,但看在她年年为学校代言的成绩上,又不好十分强硬。

毕竟,这只是一所不在好学区内的普通高中,就读的学生资质一般,像陶鲜这样天赋异禀杀出重围,甚至上一学期期末考试成绩考的比市重点安城四中第一名还要好的,仅此一个而已。

那天晚上客人不多,陶鲜正趴在柜台上解数学题。

老板周宝威一向对她比较宽容,一个努力懂事的女学生,嘴巴甜会讨客人欢心,销售业绩不错,最关键开的工资又不多,简直是性价比首选。

“小陶,我有个侄子跟你一般大,他在安城四中念书,上学期考了他们级部第一名呢。”周宝威的语气里藏着止不住的骄傲。

陶鲜想,真巧,原来是他,那个叫周永辰的男生。

期末考试成绩刚出来,班主任兴奋的像一只翻覆在狂风中的雨伞,脸上挂着毫不费力的志得意满,而手中扬着的那张全市排名的成绩单,便是他直上青云的通行证——安城七中的陶鲜第一,安城四中的周永辰第二。

“陶鲜,高二了,一定得吃住劲。”班主任对待她的态度十分和蔼,“照现在的成绩,只要高考发挥不失常,咱能在安城大学里挑个很好的专业。”

陶鲜从练习册上收回自己的注意力,只听周宝威又在夸她优秀,她仰头看了老板一眼,腼腆笑着说:“这怎么好比,人家是市重点。”

周宝威实事求是的说:“你学习环境这么差,成绩却比他好,说明你更了不起。”

陶鲜听完心里暖暖的,她从未受过如此直接的表扬,嘴上一味谦逊的说:“没有没有,侥幸而已。”

外面两个工人架着一个木头钉好的箱子进来。

陶鲜并未在意,瞥了一眼就掉转了脑袋。

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个木箱,周宝威却紧张起身,伸着手大声喊:“小心小心!千万不要磕着了。”

说完看一眼低着头做题的小姑娘,神色里是掩不住的得意。前几天,他刚收了一条价值千万的钻石项链,此刻正躺在店里的保险柜中。那些控制不住的优越和兴奋感还没褪干净,周宝威敲了敲柜台的玻璃桌子,语气轻快极了:“小陶,别写了,跟叔叔聊会天。”

陶鲜睁着一双疑惑的眼睛看向他。

周宝威心中得意,问她:“喜不喜欢钻石?”

陶鲜家里贫困,对珠宝毫无概念,钻石?不过是些昂贵的石头而已。

她懵懂幼稚的模样取悦了一心炫耀的周宝威。他决心不再对牛弹琴,便以低矮的气声神神秘秘的冲她笑,“有机会的话,叔叔让你见识见识。”

陶鲜一点都不感兴趣。

周宝威激荡的热情被浇熄了大半,因为跟别人有约,他大发善心的让眼前的女孩提前下了班。

陶鲜觉得奇怪:“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啊?”

“我有点事。放心吧,工资一分不少,不算你早退。”

“谢谢老板。”陶鲜心中喜悦,忙不迭的收拾起自己的作业。

突然之间,店里的灯灭了,这一片所有的店铺都停电了。今夜没有月亮,整个世界都沦陷在庞大而静寂的黑暗中。

店里还有一个男店员,摸索着打开了手机电筒。一片漆黑中,周宝威盯着这刺眼的光源,心中只觉蹊跷又忐忑,便赶紧将他支走了。

“铉武,关了手电筒!你出去给供电所打电话,让他们抓紧恢复供电!”

“老板,这么黑你能看见吗?在屋里我也可以打电话。”铉武举起手机,特意照亮了他的位置。

周宝威大声咆哮道:“你他妈给我滚出去!”

铉武赶紧跑了,屋里复归黑暗。

周宝威知道陶鲜的位置,微微俯在她耳边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敏感而多疑地说:“小陶,这钻石项链怕是被人给盯上了。”

话音刚落,陶鲜手中就被他递过来一把刀。

女孩被吓了一跳。“周叔,这是什么?”

“拿好了,留着自己用,千万别伤着自己。”黑暗中,周宝威的声音带着战栗,他似乎又在笑,仿佛陷在幻梦中的人,喃喃发声,“小陶,假如咱爷儿俩能顺利过了今晚,叔一定带你去长长见识。钻石的项链,美得嘞,跟她一定很配……”

陶鲜头一回碰上这样的事,心中只觉惊惶。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昏暗中周宝威好像离开了。她不敢大声讲话,只敢以同样的小声问:“周叔,你去哪?周叔……”

还没等她适应黑暗,就听见剧烈的玻璃碎裂声。

除了棍子敲在柜台上的声音,还有一片脚步杂沓声。黑暗中,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封闭的箱子,陶鲜只觉头皮发麻。

她双手汗湿地握着那把刀,却又绝不敢随意挥出去一丝一毫。有人冲过来碰上了她瘦弱的身体,双方好似都受了惊吓,对方用尽全力推搡了她一把,踹了她肚子一脚,陶鲜被裹挟着,毫无准备地挨了好几个巴掌。

“别过来,别过来!”她忍着疼痛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手中的刀,“走开走开!”

持续的打斗声中,突然听见有人“唔”地闷喊一声,听着好像是周宝威的声音。陶鲜愣在原地,动也不敢再动了,她害怕地想,糟了,我不会是伤着人了吧?

她急得想哭,乱糟糟的抢砸声中,只好压着声小声喊:“周叔,你没事吧?周叔……”

突然脖颈一痛,陶鲜昏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她醒来的时候,周宝威就离她不过半米远,蜷着身子躺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而她手中,正握着他交给自己防身用的那把刀,刀身血液冶艳。

陶鲜吓得面孔扭曲,失声尖叫。

警察破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个跟她差不多同样年纪的男生。

虽然才高二,但他的个头已经很高,海蓝色的长袖衬衫和黑色的制服裤子包裹住他年轻而结实的身体,嶙峋的喉结下面扎了条黑色的领带,是安城四中的校服。

男生低头,睫毛在灯光的照射下能清晰看见垂下来的影子。

他的眼睛黑亮如同冬日的深潭,却用恨入骨髓的眼神幽幽地盯着她。下一秒,他举起手,直直的指着陶鲜道:“是她,杀了我叔叔!”

陶鲜望着这从天而降仿若神祗一般的男生,这是她曾经喜欢过,也无望的憧憬过的人啊。可浸在少女心中无数种粉红色绮丽幻想的开头里,从来没想过他和她会是这样的开始。

陶鲜绝望地摇着头,眼神涣散的说:“不,我没有……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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