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未亮,姜妤便已经醒了。清晨的杂物院还静着,同寝的侍女彻夜未归。一早醒来,褥子还铺得整整齐齐,许是与哪个心仪的侍卫去了春华宴恩爱欢好。
她下床洗漱时,才发现自己手腕内侧肌肤处又起了一片浮泛的红疹,痒意难捱。
春华宴在每年盛春之际举办,是日昃仙府一大盛况,月萤宫作为仙府四宗之一,城中早早便运来了无数种类新奇的鲜花蓓蕾,瑰丽夺目,争奇斗艳。
花尘多,加之被褥粗糙,又浸了夜间的凉雾,才叫她起了红疹。不过来杂物院这一年,她早就习惯了各种各样曾经应付不能的突发情况,简单从抽屉中找出药膏涂抹后,就挽起袖子走到了院中。
宫中换下的脏被套和脏衣物在木桶中堆成了小山,姜妤轻轻叹了口气,从井中提出清水,便坐在木桶前认真浆洗起来。
太阳还未出来,井水带着夜间的寒意,很快就将那葱白的手指冻得红通通的,僵硬得几乎不能弯曲。她不得不洗一阵,拢起手哈气回暖,再继续浆洗脏衣。
记得刚来杂物院的时候,她不会洗衣服,也没干过粗活,每次都被管事找理由刁难,干活干到深夜,把手都泡得皲红。
管事和几个侍女就在不远处冷眼看着,一边吃瓜子水果,一边露出讽刺的笑。
“洗个衣服都洗不好,我们月萤宫的大小姐就这么没用吗?”
“呵呵,大小姐洗不好衣服也正常,可谁叫这位没享福的命,是个冒牌货呢。听说她生母就是个洗衣婢,这辛苦活计就是她天生该干的。”
她努力了很久,才能把衣服洗得又快又洁净,叫人挑不出差错来。
好在,杂物院下人多,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份额。属于她的那份在晌午到来前就被浣洗干净,她正展着手臂将洁净衣物晾晒在竹竿上时,院门嘎吱一声响了,几个侍女伴随仆从东歪西倒地从外面走进来。
杂物院男女混住,只是平日清醒时,各自还有分寸,但约莫昨夜的春华宴喝得太多,一群人歪七扭八地搀扶挟持着,已经有点不太能入眼。
他们见了院中的姜妤,也没什么反应,意犹未尽地站在院中谈论起昨夜的热闹盛况。
“昨夜那盏琉璃青灯可真漂亮啊,据说是结海楼最好的器修所打造的,华光万千,璀璨如星,上天入地,就那么独一盏,仙宗少主们都在争抢,最后还不是落在了咱们月萤宫手中,真有面子!”
“谁叫整个仙洲公认的年轻一辈第一人是咱们小姐的未婚夫呢?那么多世家公子,都不是楼淮公子的对手,昨夜他含着笑从容取下琉璃灯时,我敢保证,全城的闺阁女子都在羡慕二小姐!”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嘘,嘘,咱们的‘大小姐’还在这儿呢……”
一阵刻意压低的恶意窃笑响起,在空旷的院中显得无端刺耳。好在姜妤已经习惯了此类讥讽,充耳不闻地将衣物晾好,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劳累一上午,前几日还得罪了管事,连着好几天没吃晚饭,她腹中已经有些痉挛的绞痛。却没有急着去饭堂,而是转身取下了床边焉巴巴的兰花。
那是一盆少见的金蝶兰,香气宜人,花瓣是漂亮淡金色,像一朵朵小巧的金蝶团簇着翩跹,乖巧可爱得紧。
这几日阳光不好,连带它也焉焉的,哪怕浇了几遍水也依旧如此。姜妤低下头,柔和地将花团拢住,洁白的掌心中有淡青色的灵气丝丝溢出,不过那些光点微薄,很快就消散了。
持续片刻,姜妤的鼻尖已经渗出了热汗,好在,在她力竭之前,金蝶兰重新变得生机翠绿,活力焕发,好像一个骄傲的小孩子,迎风招展着修长的绿叶片。
她收起手,唇角轻轻勾起一个笑容,头一次觉得自己微薄的灵气还是有点作用。
哗!
身后的门被倏然撞开,和姜妤一道住在这间屋子中的侍女满月走进来,见她也不打招呼,而是一屁股坐在床上,对着镜子卸起了脸上的胭脂眉粉。
姜妤安静浇花。
过了会儿,满月开口打破了寂静,语气漫不经心:“这盆兰花是谁送你的啊,就那么宝贵?”
姜妤抬起头,朝她微微点头,笑了一下。依旧不作声。
在镜子中,满月看见她的脸,如一朵水灵娇艳的芙蓉,叫同为女人的她都恍惚了一下。怔神过后,满月心头不由燃起了一股尖酸的怒气。
“听说楼淮公子曾经是你的未婚夫,可惜了,姜妤啊姜妤,你说你,怎么就沦落到这地方来了呢。”
若换做一年前,满月可不敢这样说话,虽然出身下贱,但怎么说也曾经是宫主夫妇曾养育多年的女儿。
可这一年来,她发现宫主夫妇根本对她不闻不问。而姜妤脾气软,好说话,被欺负了也不会告状,渐渐的,她便越来越放肆了。
姜妤顿了片刻,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因为我妒忌拂穗妹妹,行事失格,落到现在这种地步,都是咎由自取。”
这句话,她这一年已经重复过无数遍,现在说起来竟然驾轻就熟,有种背好戏词的干练。
“你就不后悔吗?不想找宫主求饶吗?”
“父亲惩罚我,是为我好。”
满月上下扫视她一眼,目光有种审视的刻薄,最后嗤笑一声:“难怪楼淮公子看不上你,我看啊,人家就是贵人命格,摊不上冒牌货。你知道吗?我听说楼淮公子快突破化神境了,到时候他就是仙洲历史上最年轻的剑尊,就更看不上你咯。”
……
曾经无数次,她对每个人无数次一遍遍重复过,姜拂穗饭食中的毒不是她下的。
可是没有人相信她。
后来,她再也不解释了。
因为迄今为止,事情一切的发展走向都和她十八岁那年的梦境如出一辙。
现实不是最可怖的,最可怖的是,在梦境的预示中,她还未抵达最艰难的境地,她还在继续不断地滑向深渊。
姜妤吃完冷掉的馒头回来,发现早上洗好的衣物竟然被人扯了下来,仍在地上踩了好几脚,比没洗之前还要脏。
她站在原地许久,默默拾掇起来,沉默地倒入清水,将脏衣服重新浆洗。
不去找管事,因为不会有人给她做主,这不是她来这里后受到的第一次刁难,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洗到一半,院外喧哗起来,院中本各自行事的下人忽然乌压压跪了一片,姜妤怔愣抬头,看见一张熟悉面孔。
“孔叔叔?”
来的是宫主身边的手下,毕恭毕敬地将请她去前殿。姜妤眉心重重跳了一下,却不敢违背,跟在孔叔身后去往前殿。
她离开后,整个杂物院都惴惴起来,之前欺负姜大小姐那么狠,都是仗着她爹不亲娘不爱,现在她得到宫主召见,难道要重新获宠了?
……
前殿,香烟袅袅,沉香浮动,几位仙门大人物正在喝茶畅谈。
这里的人无论是谁跺一跺脚,整个日昃仙洲都要颤上三颤,从左往右,依次是四宗之结海楼楼主、天机门门主、清音阁阁主。
坐在首位的正是现任月萤宫宫主姜恣,修真者外表恒青,哪怕现在酒色浮肿,也能看出年轻时是个俊美男子,他身侧便是宫主夫人蒋妲。
檐角风铃摇晃,伴随春日摇落的花雨,一道修窕的淑影披着殿外暖昧的日光走进殿中。
原本昏沉的大殿,因她的出现倏然亮了几分。
一袭洗得发白的旧裳,上面的花纹都有些褪色了,如瀑乌发垂在一侧肩膀,仪态是极好的,玉骨伶仃,雪肤冰肌,杏眸乌黑湿润,像一朵随水而依的白海棠。
“父亲。”她一一行礼,又转向另一边,“母亲。”
宫主点了点头,蒋妲却报以一声冷哼。姜妤微微敛目,似乎根本没察觉到宫主夫人的不喜,垂首安静站在一旁,动作间,一片淡粉桃花瓣从她葳蕤乌发间滑下,为深色的地面增了一抹阑珊春意。
低低的窃语声从后方响起,那是个不明真相的结海楼年轻弟子:“这宫主夫人,生个女儿这样漂亮,怎的对她如此冷淡啊?”
“这你都不知道?”同伴回应他,“这姜大小姐啊,可不是宫主夫人的亲生女儿。是被当年同样怀了身孕的一名洗衣婢偷梁换柱,偷偷掉包的假小姐。把仇人女儿养育这么多年,换你,你能给好脸色吗?”
“而且啊,月萤宫主修医术,门人都是上品木灵根居多,这姜大小姐十八岁还没有觉醒,一查居然是个废灵根,妥妥是个除了脸蛋一无所有的花瓶啊!”
蒋妲面沉若水。那几个弟子才连忙咳嗽几声,转移话题。
姜妤不知今日自己为何被唤来此处,本以为是家族内事,却见到宗主云集,一时有些不安。
他们叫她来,也并不过问她,只是间或扫视几眼,和旁人低语几句,那目光挑剔、打量,好似在品鉴一件商品是否符合标准。隐隐的,她听见几个零碎的字眼从前方传来。
“气质倒是不错,年纪也合适。”
“月萤宫宫主之女,这诚意可不低了。”
“仪态端方,相貌姣好……”
她越发不安,手指无意识绞紧了。下意识抬头看向父亲、母亲,他们却一眼也没有看她,低声同几人商量着什么。
姜妤垂下眼,眼眶有些酸涩,她想,应该是不小心进了灰尘。
许久,议论方才止歇,月萤宫主冷淡地下了命令:“今日且回你原先的住处,明日好好拾掇一下,替你妹妹去一趟莲台漈。”
……
“小姐!小姐!”
姜妤从前殿出来不久,一道连叠声的呼唤从身后响起,她转过头,看见一个扎着双髻,气喘吁吁的清秀侍女正朝她跑来。
“翡灵……”
翡灵是侍奉她多年的婢女,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她被罚去杂物院做苦活时,翡灵被留在宫中,还偷偷给她送接济物,为她和管事吵架。
“小姐!”她有些激动地停在她面前,脸蛋跑得红扑扑的,似是要说什么,转头看了看四周,又压抑了回去。
姜妤明白她的意思,拉了拉她的手:“回房间说。”
然而走了几步,背后传来翡灵迟疑的声音:“小姐,您的寝殿已不在原先处了……”
*
姜妤曾经的寝殿在整个月萤宫最好的位置,古雅清幽,一砖一木皆依照她喜好布置,连八角水亭边的灯笼是她和……在集市上精心挑选的。
前去偏殿的路上,她路过水亭,看了许久。
曾经的灯笼自然都换了下来,悬挂着如今主人喜好的款式。这些张扬跋扈的灯笼中,夹杂着一只格格不入的琉璃青灯。
质地清透,色如冰荷,里头燃着一簇火光温润的鲛人烛,好看得不得了。
春华宴上的琉璃青灯,结海楼最好的匠人潜心打造,一年只这么一盏,只有修为最高、天赋最好,才情兼备的世家子弟,才能顺利夺魁摘下。
仙府中追求一个姑娘最高的礼仪,就是为她夺得一盏青灯,那一夜,你会成为仙府所有女仙羡慕的对象,那混杂着艳羡和惊叹的目光,没有哪个姑娘能够拒绝。
翡灵看着她的模样,有些不忍,小声道:“这是楼淮公子送给二小姐的……”
姜妤驻足片刻,收回目光,点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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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踏入偏殿门槛,翡灵就急急关上房门,她拉着她,在一片昏暗的环境中压低了声音,焦灼地劝阻道:“小姐,明日的莲台漈,您千万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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