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从她手腕上离开的时候,匕首还在那里的。不过姜妤白天摸爬打滚浑身是泥,她来的时候似乎洗了个澡,换了件干净衣裳,是件宽敞的长袖,看不出里面匕首的形状。
难道是为了掩人耳目?
她打扫完灯盏,又清洗了抹布,接着走向博古架那边。应珣眼眸微微眯起,趁着她走过桌案前的时候,貌似无意地支出了一条长腿。
“诶——”
姜妤没能注意到脚下,身子一歪摔了下去,他适时伸手扶了一把,捏了一把她的手腕。
细瘦伶仃的一把腕骨,能轻而易举地一把圈住,他修长的手指从虎口摸索到了手肘,然而诧异地扬了扬眉梢。
——什么都没有。
“抱歉,殿下。”姜妤看起来十分无措,赶紧从他身上爬了起来。她记得应珣是有洁癖的,果然,她离开之后,他便皱着眉看了看被她压过的那片袂角。
应珣松了手,懒散地威胁:“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砍了你的手。”
浑然不提人家摔倒全是他的“功劳”。
匕首没在身上,那她放去哪了?他不禁若有所思起来,那把匕首确实是一把制作精良的利器,但想划开他的鳞?那老头又痴人做梦。
他很想看看,当她图穷匕见,将匕首扎进他心口却发现无法穿透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那一定很有趣。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些迫不及待起来,这样的情绪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了。
姜妤忽然背对着他开口:“殿下,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难道是想趁着问话放松他警惕后杀他?应珣视线微转,落在她的背影上:“嗯?”
“鬼渊里面,有很多龙吗?”
此话一脱口,那魔音贯耳的“小雪花”仿佛又回荡在耳边,应珣脸色黑了一瞬,但在她转过身时,已经收拾好了表情:“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在她不知道“小雪花”此刻就在她面前,犹豫片刻后开口:“我刚到鬼渊时,就做过一个梦。”
她梦见——
天穹被金色符文浮现的阵法布满,无数燃烧的陨石如同火焰雨般,坠落在宁静和谐的桃林之中,百兽鹿群竭力而逃,却依旧被身后追上来的天火吞没。
梦境的最后,总有一棵繁茂的桃树,似乎有上千年的岁月那样古老。一条伤痕累累的白龙盘踞其上,染着鲜血鳞片簌簌而落,触目惊心。
她总是忘不掉那双眼睛,仇恨,麻木,冰冷,痛楚。她想闭上眼睛来逃避着一切,却只能在梦境中眼睁睁地看着。
女人漂亮的脸蛋浮现出一抹同情,或许是无意识的,但一抹刺痛陡然浮出心头,让应珣忽然失了捉弄她的心思。
仙门之人都是如此虚伪无趣,他却偏偏要和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就像丢一块石头在湖面上的冰层,试探它到底什么时候会破碎。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龙。”
殿下的语气有些意兴阑珊。姜妤有点茫然,直觉告诉她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往下追问的好。
他厌倦了这游戏,于是决定杀了她。
姜妤对他的印象从未出错过,邪神的喜怒无常之下,潜藏着的是冰冷的暴虐。
——既然她不敢朝他露出匕首,那不如主动露出弱势,引诱对方出击。
他以指为刃,朝着心口点了几处,额心的天火魔印隐晦一闪,被压抑已久的天火魔息从封印中窜出,转瞬便烧透了四肢百骸,呈燎原之势在体内蔓延开来。
姜妤听见身后的异样动静,疑惑地转头一看,被吓了一跳。
应珣捂着心脏,倒在案桌之前,一缕血迹从他苍白的唇角溢出。
“殿下?你……你怎么了?”
她赶紧放下手中的事物,小跑过去想扶起他,却见男人额间的魔印绽放出一阵赤如鲜血的红光。他冷冷地抬起眼,血色渐渐吞噬了瞳仁中的苍蓝,苍白的肌肤之下有血管浮现,那血管也像瓷器皲裂的裂痕,呈现一种触目惊心的血色。
山脚下的村民感受到一阵山摇地动。从高处俯瞰,能发现以桃溪村为中心,整个鬼渊的地下都泛起了炎炎红光,灼热的气息从地缝中涌了上来,惊飞了林中栖息的山鸟,群鸦振翅盘旋,一股不详的气息弥漫开来。
无尽界海吹来了湿润的海风,可琴房内却被上升的热气填满,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就像一头捕食中的凶兽……然后吐了一口血。
他果然还是无法喜欢上这种感觉……
应珣擦了擦唇角,意识有些浑噩,前几天吞下冰晶花所存储的冰灵息顷刻间被焚为了一缕真炁消弭天地,圣灵体死后,冰晶花会更加难寻。不过这并没有动摇他此刻心中的杀意。
他感受到自己被搂入一个带着香气的怀抱。
然而,预计中的疼痛迟迟未来到,与之相反的,一股微弱的木息灵气涌入了四肢百骸。他睁开被血色染红的冰冷眼眸,诧异地发现姜妤正握着他的手腕,将自己的灵气输送进来。
她的双臂柔软,过度的灵气使用令她体温升高,血管里奔流的血液将肌肤蒸出馥郁的草木香甜,沁人心脾。
她修为不高,灵气也稀少得可怜,却不遗余力地将所有灵气送入他的身体里,虽然极为微弱,但圣灵体的木灵气至为纯净,如同清澈的冰泉水流过他的经脉,熨帖地抚慰着那些灼烧着的伤口。
血色从他的瞳仁中慢慢消退下去,他看见了女人的脸,源源不断的灵气灌输叫她十分吃力,雪白的鼻尖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姜妤冷不防被他一把推开来,迷茫地看了过去:“殿下?”
“不用你帮我!”他冷冷斥道,转身朝外走去。
在身上各处点了几下,封住了躁动的天火。不知为何,看着姜妤的脸,一股羞恼蓦然腾上他的心头,她的表情茫然,又因为被训斥带了点委屈,更加叫人不爽。
七年前,他被仙门之人联手设下天火封魔阵,镇压于千涧桃林之中。天火在他体内无时无刻地肆虐周转,摧毁那些痊愈的经脉,重复着毁灭,重塑,再度毁灭的过程。
多年来,他已麻木于此等痛苦,直到刚刚她的灵气输入进来,体内灼烧的天火,就像遇上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骤然熄灭了片刻。难以言说这一刻的宁静,她的灵气化作一只细腻温柔的手,将他灵魂最深处的仇恨、躁动、狂怒、不安一一抹除。
圣灵体,名不虚传。
未经过开发的圣灵体看上去和废灵根毫无区别,但一经觉醒,顶级的疗愈能力能活死人,肉白骨。更重要的是——
圣灵体是唯一可以熄灭永燃不灭之天火的存在。
只是那纯净的气息叫他贪恋上瘾,短短片刻之间,竟有点着魔的趋势。再接触下去,情难自控,他直接将她吸干了都有可能。
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身后却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殿下,你的手臂……”
他的手臂在血管崩裂之后留下了无数渗血的伤口,此刻正汩汩往外冒着血珠,其实是不值一提的疼痛,只是模样看着吓人而已。姜妤就像被吓到了,她撕了一角裙边,似乎是想为他包扎一下,但肌肤相触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眸中血光一闪,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尽情掠夺着她体内的灵气。源源不断的圣灵气息灌入身体,若有人细心观察就能发现,他的伤势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痊愈。
“殿下,您弄疼我了……”
现在的应珣,和之前看上去很不一样,叫姜妤有些害怕。若他从前的眼神是目下无尘的傲慢,现在的眼神,却像一头虎视眈眈的兽,盯她像盯一块美味的肉骨头。
她的修为才勉强筑基,灵力就像一只小巧茶盏中盛着的水,而他吸收她的灵力却呈鲸饮之势,强势蛮横。
“殿下!……”
她伸手在他胸膛前推拒他,应珣却更加强势地倾覆下来,那双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血色眼眸如锁紧猎物一般盯住她,腕骨被他捏得很疼,被吸走灵气后体内传来无尽的空虚感。很快,姜妤就腿软得站不住了,软倒在他怀中。
男人身上的乌木檀香扑鼻而来,泠如崖上山雪,可他的温度却那样高,似亘古无变的烈火,烧得她快要融化。
灵气迅疾的流逝中,姜妤眼前发黑,意识也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
似乎是某段久远的回忆。
场景已经模糊了,只剩下隆冬中鹅毛似的飘雪,夜色深如浓墨,只檐下一团灯笼散发着朦胧的暖光。姜妤只记得自己非常非常伤心,她的眼泪都要流干了,杏眸又湿又红,娇嗔又埋怨的语气:“你真的要离开我?真的要走?”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盆金蝶兰,纤弱的人影,就这样站在飘摇的风雪中,看上去孤单又可怜。
台阶下立着一道修挺的影子,那么冷的天,他穿得却那么单薄,出行也简单,只一把剑,一只小小的包袱。
笑容却像盛夏的骄阳,温暖又和煦,毫无阴霾。
少年举着剑,笑道:“这是你送的剑,它在我身边,就像你陪在我身边一样。我会用它斩妖邪,除佞恶,成为声名远扬的大剑尊,然后回来娶你!我要让你扬眉吐气,让你爹娘不敢再轻视你,我要让你成为全天下最让人羡慕的新娘!剑尊的新娘!”
“那你可不要让我等得太久,不然我就……我就嫁给别人。”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当着她的面,在剑身处落下一吻,那滚烫的目光几乎要透过风雪烧着她。
“——姜妤,你只能嫁给我。”
……
桃溪烂漫的春光从窗中探了进来,美人眉梢微蹙,不安地陷在梦魇之中,泪水沿着湿红的眼角滑落。
一片花瓣落在泪痕上,像清艳的花钿装点在她的眼尾。她红唇微启,似乎呢喃着什么。
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漫不经心地摘下了那瓣桃花。
“楼淮……”
他不经意触碰到了她的眼泪,顿了顿,又面无表情地擦去了。
*
在天光中清醒过来时,她的身体似乎有股说不出的酸软,仿佛人都被掏空了一回。
墨吟端着药碗推门进来:“诶诶诶,躺着躺着——你现在的身体虚弱得很。真是不要命了,连殿下入魔时都敢接近,捡回一条命算你命大!”
“入魔?”姜妤揉了揉额角,“他不是神吗?怎么会入魔?”
回想起那种仿佛所有生命力都要被他掠走的趋势,和那双血彤彤的眼睛,确然有几分骇然。
“这就说来话长了,七年前仙门围剿千涧桃林,设置天火之阵,想将桃林焚为一烬。殿下为了保护桃林中的生灵,便将天火封入了自己的身体……”
“仙门围剿神……可这样大的事,我之前为何从未听过?”
“做贼心虚封锁了消息呗。”墨吟反脚勾带上了门,把药碗放在她手边,示意她喝了,“仙门自吹替天行道,慈悲心肠,若是屠杀无辜的事被传出,那还不得一夕之间名誉扫地啊?要不然你们这种可怜的家伙为什么会被送进来,不就是为了给殿下杀戮泄恨吗……”
“那之前被送进来的祭品,也都……?”
墨吟瞪着眼睛:“你把我们殿下想成什么人了?他连桃林的精怪都会救,当然不是那种人!别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们人类一样龌龊。”
姜妤摸了摸脸,似乎还能感受到梦中有谁的指腹拭去她的眼泪,残留在眼尾的触感。
这药苦涩得难以下咽,她捏着鼻子喝了半碗,反胃感从胃里一阵阵地涌上来。刚放下碗,有人进来了,扫了一眼碗中的药汁对墨吟说道:“她昏迷是因为修为太过不济,吸了点灵力就晕了,你给她喝这种治气亏的药有什么用?”
姜妤:“……”
这下她是真的觉得殿下太过分了。怎么说,她也是情急之下为了救他才晕倒的吧,罪魁祸首不说谢谢也就算了,还说是她修为太差。
对,她是修为差,但你修为这么高,怎么还要人救呢?
内心腹诽了许多,应珣敏锐地投来一瞥,眼神威胁地眯了眯:“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姜妤吓了一跳,心想这恶神就这样神通广大,连她心里的腹诽也能知道?喏喏两下,姜妤没骨气地软了调子:“我修为的确不高,但我毕竟也救了殿下……”
话音未落,有什么东西“当啷”一声被丢到了她面前。姜妤低头一看,血都凉了。
这匕首不是已经被她扔进了池子里,怎么会……?
“宫不渡让你用这把匕首取我心头血,你若无心害我,又怎么会收下它?”
虽然不知道为何山洞中的谈话他会知情,但现下已经没时间考虑那么多,姜妤下意识绞紧手指,艰涩开口:“殿下,这匕首我早已扔了,我不知为何它现在又出现,但请你相信我……”
应珣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拽住她手腕,要将她带出房间。姜妤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是很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她奋力挣扎着,墨吟也开口:“殿下,姜妤肯定不是故意的!她没那个胆子的,您饶过她吧……”
“住嘴。”应珣冷冷瞪了他一眼,小猫也萎靡了耳朵,噤声了。
姜妤被他从被窝里抗了起来,大步走出房间。随手掐了个诀,跃上飞剑,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宅邸里。
呼啸的风声让她不敢睁眼,被他坚硬的肩膀顶得胃疼也不敢开口,害怕他脾气上来,把自己从剑上丢下去,双手把他后背的衣服抓得越来越紧,都揪得皱了起来。
到了目的地,她被随手扔在地上。姜妤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鬼渊的入口处。她还记得那棵妖藤,正是她被他救下的地方。
妖藤见了圣灵体,顿时十来根枝蔓都兴奋起来,在空中摇曳着欢欣鼓舞。甚至有一根小小的枝蔓从岩石之下悄无声息探了过去,要缠住那莹白纤细的足踝,却收到了邪神暗含杀气的一眼,顿时受惊似地蹿了回去。
“殿下……”姜妤不知他所欲为何,惊惶地撑着石头坐了起来。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衣裙雪白,肌肤也雪白,在岩浆沸腾,焦石弥漫的大地上,就像自带一层柔和的白光。
“你不是想知道,之前被送进来的祭品都去了哪里吗?”应珣也不看她,冷冷地注视着通向鬼渊的那条路径,“那些所谓的祭品,进入鬼渊后只会大喊大叫,打扰宁静罢了。所以就像丢你一样,我把她们也丢了出去。”
姜妤惊诧抬头。
意思是,他从未接受过仙门的祭品?
“可是那些进来的少女都失踪了……”
应珣冷冷地勾了勾唇角:“是,对仙门来说是失踪不假。可她们不愿意待在鬼渊,难道就愿意回去那个将她视为祭品的地方吗?换作你,你愿意回去吗?”
姜妤沉默了。
应珣转身就走,她赶紧爬起来跟了上去,地上很多尖锐的石子,将她的脚心划破了,可她一刻也不敢停下。
应珣不耐烦道:“别跟着我,滚回去。”
眼见他要掐诀御剑离开,姜妤顿时顾得不许多,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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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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