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雨城，义诊处。
一张深色木桌，一幢高大药架，两张高凳，一个平和内敛的医修，并一群排着长龙般队伍的病患。
医修低眉沉思，收回搭脉的手，从药架上取出药材仔细的包在牛皮纸里，系好绳提给面前的枯瘦老人，温声道:“莫要食辣，多吃些易克化的食物，三日后再来此处寻我。”
老人眼里含了泪，连连道谢。
医修招呼下一位患者就诊，百忙之中抬眸，确认老人安全离去，便又继续忙活。
夸赞声不绝于耳，甚至医修脚边已经堆积了许多农家蔬果，皆是城中百姓为表感激送来的。
坐在街角茶馆下医修胡言愤愤道:“她才来几天，名气就直冲师兄你，岂有此理？”
他们打从出生起就生活在霁雨城，数十载的根基，竟也比不得初来乍到的秦念受凡人敬重。
被他称作师兄的人约莫筑基后期，听得此言，长眉微蹙，呵斥道:“秦念师妹乃内门弟子，无论是修为还是医道造诣，皆高于我等。秦师妹如此，必有她的道理。”
胡言冷哼:“不过是犯了错被外放来的，谁知道这辈子还会不会再调回本宗？再说，宗门对我等医修一向优容，从来都是重罪轻罚，似秦念这般，必然是犯了大罪，真是给我们医修丢人现眼。”
师兄目光沉了下来，“师弟，你从未入宗门，怎知宗门对医修有优容？便是有，秦师妹也只是外放观察，连宗内刑律堂都没有定秦师妹的罪，你还是不要多说为好。”
胡言含混道:“我就是看不惯她。”
师兄起身，径自离去:“你有盯着秦师妹的功夫，不如再多开一炉丹，也好精进技艺。”
胡言脸涨红了，忙站起来:“师兄，我错了。”
他回头看看秦念，结了个印，唇角轻掀，一身轻快地走了。
高高的柳树映下一片阴凉，风吹过，千百柳条随风摇摆，片片柳叶落在义诊桌上。
秦念捡起一片柳叶，用灵力碾碎，几粒深绿色颗粒混在浅翠色粉末中，并不打眼。
钟灵草，色绿，味苦，凶兽赤焰最爱的灵植，霁雨城极少产出。
从这里回归一宗驻扎点，恰巧便有一只赤焰兽，虽对秦念造不成威胁，可赤焰主人却是个元婴修士，极重视这只赤焰兽。
若与赤焰兽动手，势必要与元婴修士纠缠，总归不好。
秦念垂眼，如法炮制，将钟灵草颗粒悉数收拢至玉瓶中，隔绝了钟灵草气息与药力的逸散。
钟灵草昂贵，难得一见，她倒也不介意收下胡言送来的礼物。
夕阳坠下山脉，浓夜泼墨而至，圆月当空，瘴气愈发猖獗，衬得霁雨城阴森森的。
送走最后一位患者，秦念向城门而去。
霁雨城瘴气逼人，与妖界只隔了一座庞大的落霞山脉，危机四伏，凡人从不轻易出城，修士也多挑白日里瘴气稀薄之时入落霞山脉。
让人瞧见筑基修士夜入落霞山脉，只怕都要嘀咕一句“不要命了”。
灵力运转的越快，瘴气入体的速度便越快。
秦念提前吃下清瘴丹，将体内灵力运转降到最低，闷头撞进黑漆漆的落霞山脉。
落霞山脉地形复杂，因着临近妖界，妖兽众多。
秦念神识与记忆力一流，不过几日便摸清了这一片的状况，无比准确的避过大妖，到了一处断崖旁。
断崖陡峭，直冲云霄，一眼望不到尽头，毛发不生，唯有中部泛着一点幽幽青光。
天青花。
秦念此行便是为它而来。
天青花只生长在断崖中段，一死方有一生，整个乾元界也不过十余处育有此花。
指尖甫一点上崖壁，秦念便感知到体内灵力飞速流失，如石沉大海，无论如何也唤不起来。
她将长发扎在脑后，戴上准备的护甲，开始攀岩。
天青花会隔绝所在断崖的灵力，采摘时稍有处理不当便会失去药性，且乾元界流传的药典中，很少有拿天青花炼制高阶丹药的例子。
很少有修士费力采摘天青花。
秦念注意力高度集中，足足爬了一个时辰，十指血肉模糊，这才勉勉强强爬上了天青花所在的岩台。
这等体力，在医修中算是优秀的了。
离了灵力，乾坤袋不能用，秦念从随身携带的荷包取出丹药服下，双手一阵痒意，逐渐生出新的血肉。
天青花染不得血气。
秦念小心翼翼的采摘天青花，确保每一条细小的根须都毫发无损，在根部完整出土的一瞬间，迅速放入上品灵盒中，这才从紧绷的状态放松下来。
操作细致入微而又迅捷至极，经验丰富。
周遭灵气回复，秦念对月修炼，吸收了一番纯粹的月华，恢复到最佳状态。
她抱起玉盒，运转灵力，足尖在断崖凸起的岩台上几个轻点，离地面越来越近。
在即将踏上下一个岩台时，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惊悚感捏住秦念心脏。
这是修士对危险的直觉。
秦念抿唇，当机立断，弹出一团灵力在崖壁上，借助爆破的气流冲击飞离断崖。
哪怕是重伤，也绝不可落在岩台怪物手里。
然而，一道刺目至极的雪白寒光闪过，直冲秦念而来。
剑气！
锋芒无匹，力压万钧，在一瞬间化作千万道，飞旋在秦念四周，严密地阻断秦念的退路。
在强大剑意的压制下，灵气罩也爬上裂痕。
所幸，这剑意只是威胁，没有直取秦念性命的意图。
秦念眼前白茫茫一片，护住识海，待落在实处，白光回撤，这才找回些许真实感。
不等秦念有所动作，一柄轻而薄的剑便贴上她脖颈，金丹期剑修的威压铺散而来，几乎令秦念浑身汗毛倒竖。
吊儿郎当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人？”
剑修瞥了眼秦念腰间的弟子令牌，轻笑一声，自问自答:“归一宗秦念？原来不是我的仇家。”
秦念冷静道:“前辈，在下无意冒犯，还望海涵。”
脖上的剑重了几分，剑修嗤笑道:“你若是别宗别派的普通修士，放你走又何妨？可惜你是归一宗的，还是宋络的亲师妹。”
话虽不客气，杀意却并不浓重。
秦念温声道:“前辈何出此言？”
她余光落在剑修垂下的剑穗上，在如海般深邃的蓝宝石中辨认出两个不断跳跃变幻的墨字——赵刃。
赵刃舌尖抵了抵后槽牙，咬牙切齿:“管这么多干嘛？”
他提起一根枯枝，随手一挥，剑意排山倒海一般向前涌去，目之所及，林木尽倒，妖兽四散。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赵刃清清嗓子:“所有丹药都交出来，我便放你走。”
秦念低头，长睫垂下一片阴影，一言不发。
赵刃嚷嚷道:“干嘛呢，装可怜？我的剑可没打到你，不许哭，更不许讹人，免得出去到处讲我欺负了你。”
他反应过来，皱眉道:“算了，你也没搅和到你师兄追杀我的事里，不过——你是他师妹，我也不能轻易放过你。”
剑修扬声道:“把你的丹药半价卖给我，我就当没有见过你。”
赵刃自觉非常良善，并非小肚鸡肠之人，昂首等着医修感激涕零的献上辛苦炼制的丹药。
却不料身形单薄的医修面上带了笑，风轻云淡的理了理被剑气吹乱的墨发，道:“旁人可以，我却不可以。”
赵刃的剑往前送了送，秦念脖颈顿时滚出一线血珠，点点落下，染在白衣上，如红梅初绽。
医修应该都挺怕疼的。
啧，那就收着点力道？
他威胁道:“喏，疼吗？我再使点力，你的仙途可就到这儿了，你师兄也肯定会再来追杀我一次，然后彻底沦为我的手下败将。”
剑修压低声音，不耐烦道:“不要花言巧语，半价就是半价，又不是抢，这都不舍得？”
秦念手垂在身侧，轻轻敲击腿骨，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微笑道:“我这人生平最讨厌旁人威胁我。一般遇到你这样身受重伤又中了毒的道友，我是不收费的。可你不行，对你，我按原价收费。”
赵刃瞳孔地震:“你说什么？你搞清楚状况，现在是我在挟持你。你都快死了，怎么还磨磨唧唧的。”
“再说了，我这全身的伤，可都是拜你师兄所赐。”
剑修总结:“你必须给我治好，治不好不许走！”
这人的话，出乎意料的多。
秦念道:“中了噬魂散，还能熬到现在，耐力超凡。可天青花会加速你毒发，你感受一下，是不是觉得经脉无力？”
他的内里早已千疮百孔，只是外表看着光彩些，能撑到现在也是了不起。
赵刃早就注意到秦念护着的灵盒。
医修独自采药不容易，赵刃也没想毁人家辛辛苦苦采来的灵药。
但体内的经脉确实运转乏力。
赵刃皱眉，打算速战速决，默念两句得罪了，要怪就怪这倒霉医修摊上宋络这么个师兄，便指使灵剑分身，去划拉医修的乾坤袋。
秦念指尖微动，银针破空而去，冲破了赵刃的第一层灵气盾。
这等规格的偷袭，赵刃毫不在意，随手一挥，银针便凝在空中，进退不得。
赵刃看了眼额头冒汗的秦念，劝道:“修为差距在这儿，你伤不了我，我也无意针对于你，只是向你讨些丹药疗伤。”
秦念不为所动，耗费心神催动着银针，却寸进不得。
灵剑载着掠来的乾坤袋飞入赵刃手中，赵刃心情略好，却在接触到乾坤袋的一瞬间，再也感应不到体内半分灵气。
银针刺入左肩。
赵刃被封了穴，动弹不得，灵剑也因失去灵力摔落在地。
秦念拂衣，席地而坐。
赵刃骂骂咧咧:“哇，你和宋络的狡猾，真是一脉相承，这是你们师门的什么优良传统吗？”
秦念眉目不动，并不看他。
赵刃的嘴停不下来:“打个商量，你看，你师兄把我害成这样，我都没杀你。咱们礼尚往来，你也别揍我，成不？”
剑修眼睛亮亮的，即便落入任人宰割的境地，也还是一派散漫。
秦念不理他，他脸便耷拉下来，卖惨道:“我可真是可怜呐，被你们师兄妹害成这样。”
秦念额上青筋直跳
出宗门前，她最后一次看望宋络，听宋络叹息“错怪了赵刃”，想来确实是师兄对不住赵刃。
不过这和她被赵刃威胁是两码事。
医修一被威胁便乖乖交出丹药，还要不要混了？这样的软性子，只怕要被抓走，囚在密室里夜以继日的炼丹。
赵刃又道:“你把我推倒，让我躺下来。我站着难受。”
秦念素来心如止水，十成十的好耐性，如今竟也在赵刃这儿体味到了何为“聒噪”。
她道:“你们金丹剑修，都像你一样健谈？”
赵刃轻蔑一笑:“怎么可能。”
他道:“我的剑，同辈之中无敌手。他们连剑都比不过我，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如我一般善言呢？”
秦念对赵刃算不上仇恨，只是实在讨厌被人威胁。
赵刃脾性不差，没有因为师兄对她痛下杀手，就连威胁，也是抱着出口恶气的心思。
秦念理解他的心情，但她不吃这一套。
赵刃躺在草地上，百无聊赖的数藏在云雾与瘴气里的星子，思索着要再说些什么。
他张口:“秦……”
一粒圆滑的丹药落入口中，入口即化，热气循着筋脉回环往复。
失去的体力在恢复，内伤在愈合，灵台也清明些许。
好丹药。
赵刃立马闭嘴，慢慢吸收药力。
他诚挚道谢:“你这人看着冷，没想到人还怪好的嘞。”
秦念微笑:“药很贵，三百上品灵石。”
赵刃脸上的笑挂不住了:“谈钱多伤感情。”
秦念摇头:“亲兄弟明算账。”
赵刃小心翼翼:“半价？”
秦念:“原价。”
赵刃沮丧:“我不买了，行不行？”
秦念:“你已经吃了。”
赵刃一阵纠结，闭眼道:“行，就买这一颗。”
秦念取出一堆药瓶，拒绝道:“捆绑销售，概不还价。只吃这一颗，你不能完全恢复，还会留有很大的后遗症。”
赵刃绝望:“我都说不要了，咱能不强买强卖吗？”
风里来雨里去的剑修，何曾受过这等打击。
他暗暗发力，试着冲开穴位，却不知秦念用了什么手段，穴位如何都冲不开。
不然他早就御剑跑了。
秦念又多封了几个穴，确定他短时间内再冲不开穴位，满意的点点头。
“灵石呢？”
赵刃诡异的沉默了。
秦念遍寻不得。
早听说过剑修穷，没想到赵刃居然连个乾坤袋都没有。
她目光落在赵刃光芒璀璨的剑鞘上。
剑修爱剑如命，很舍得为灵剑花钱，这剑鞘虽俗气，但各式宝物堆积在一起，却值不少灵石。
赵刃察觉到秦念的心思，挣扎道:“别动我的剑鞘！”
秦念不解，见他激动，询问道:“听说你们剑修会为灵剑铸造许多剑鞘，我只是带走其中一把做抵押，防止你赖账，应该不妨事吧？”
“妨事”两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赵刃忍了又忍，脸色青白交错，总算忍了下来。
他做出个难看的笑:“不错，我们剑修有很多剑鞘，你拿走一把也没什么。”
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
灵剑轻颤，嗡嗡低鸣，浮在地面一寸处，悄悄往后挪。
“你的剑怎么了？”
赵刃手能动，只是使不出灵力，一掌将灵剑按在地上，讪讪笑道:“它太高兴了。”
秦念赞扬:“你的剑很聪明。”
夸剑修的剑聪明，那不就是在夸剑修聪明？
赵刃郁气一扫而空，大手一挥，拔下剑鞘丢给秦念。
他死死按捺住不服的灵剑，闭眸赶客:“快走。”
待秦念走远，赵刃把灵剑举在脸前，低声哄道:“正心，别生气了，你看她还夸咱们聪明呢。再说了，我们虽然穷得只剩一把剑鞘，那也不能在医修面前暴露，这可是剑修医疗守则第一条。”
“不然下次没钱就骗不到丹药了。”
正心剧烈挣扎的动作一滞，猛地挣脱出来，一剑横拍在赵刃头上，浮在他面前不断比划。
赵刃皱眉，看了半天，忽然明白过来:“正心，你是说，秦念把咱的剑鞘骗走了？”
正心剑尖弯折，人性化的点点头。
赵刃叹息:“她怎么这么狡猾呢？过分！”
约莫一刻钟后，赵刃渐渐感应到灵气，两指并拢竖在眉间，一团锋刃的剑意席卷而出。
秦念已经出了落霞山脉。
背后忽然传来一阵寒意，秦念灵敏躲避，却还是被气刃划掉了一缕长发。
气刃在空中炸开，放烟花似的，五彩纷呈。
灵气烟花里冒出几个墨字，浓淡变幻，飘逸灵动。
“躲了吧？唉，不躲也没事的，我只是断你一缕头发吓吓你而已。”
“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下次见到我小心点。你骗我剑鞘，惹我生气了，我可能会报复你。”
“我是赵刃，别认错人。”
欠揍，嚣张，一团孩子气。
秦念拳头硬了。
她从乾坤袋拿出一张传送符，运转灵力传送过去，这才舒服了点，继续回城。
赵刃正磕药，感受着身体渐渐好转，对正心夸道:“秦念虽然狡猾，但是炼的丹药是真不错，药效真好，是个优秀的医修。”
正心没了剑鞘，失落无比，听到赵刃夸秦念，飘起来用剑柄戳赵刃出气。
赵刃理亏，一动不动，任正心撒气，等它戳累了，郑重道:“正心，你当我的灵剑受委屈了，连把剑鞘都没有。你放心，我今后夜以继日的奋斗，一定给你打一把拉风的剑鞘。”
正心转头不理他，却往他身边贴了贴。
赵刃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看着天色破晓，高兴起来。
周遭灵气泛起涟漪，他伸手一捞，亮出掌心一枚千里传送符。
符上灵力闪烁，腾空而起，染上墨绿色，在赵刃眼前显出三个大字:“笨蛋！”
赵刃跳脚:“你看，你看，正心，秦念还回来骂我？”
又盯着符纸惊叹道:“医修就是有钱，这符纸够给你打两柄剑鞘了。虽然这符纸用过，可符意还在，卖出去供人观摩，也能有一大笔钱。”
他伸手去收，符纸却在一瞬间自燃起来，又冒出几个大字:“想要？想得美。”
正心也被这波操作惊呆了。
赵刃疑惑:“她这么有钱，骗咱们剑鞘干什么？”
一人一剑同时陷入沉默。
正心抖了抖。
赵刃摆摆手，“算了，管她干什么呢，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