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刺鼻的药味混合着某种清苦的草木气息,是林知厄意识最先捕捉到的。

接着是断断续续,像是隔着一层水的交谈声。

他听不太真切,只觉得全身每一寸骨头都像是被拆开重组过,到处都在叫嚣着酸痛,尤其是右手经脉,更是传来一阵阵刺痛。

或许是伤痛的缘故,或许是精神过度透支后的自我保护,他竟梦魇般回到了那个久远得几乎被遗忘的过去。

那个他尚未被天青门收入门下,在尘世挣扎求存的岁月。

梦境的光线昏暗而摇晃。

空气污浊,混杂着霉味与劣质灯油的气息。

破败的窝棚四面漏风,呜咽的风声从缝隙里钻进来,整个窝棚黑黢黢的,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在角落挣扎着摇曳。

小小的林知厄跪坐在一张破草席前。额角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那是白天为了争夺食物被人推搡撞在墙面上留下的伤口,此刻血和尘土糊在脸颊和脖颈上,带来一阵阵难耐的瘙痒。

他低垂着头,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只是为了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滚落出来。

但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这颤抖并非源于疼痛,而是因为饥饿,以及愧疚。

为了那点活命的东西,几个半大孩子像野狗一样撕打在一起,林知厄抱着饼,却被人狠狠推搡着撞在墙上。

眼前一黑,额角顿时见了红。

混乱中,他趴倒在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怀里那点可怜的食物被那个最高最壮的男孩一把抢走,得意地塞进嘴里咀嚼。

回想到这里,林知厄还是没控制住,一滴滚烫的泪砸落在草席边缘,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吸了吸鼻子,用脏兮兮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却把血污和尘土抹得更开,在脸上画出狼狈的痕迹。

“娘,娘……”

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哽咽,抓住躺在草席上那个女人的手。

那手冰凉而枯瘦,他努力地,近乎虔诚地将她的手贴在自己沾满泪水和污迹的脸上,蹭着,诉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用,我又没抢到吃的……我没用……”

草席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

长期的饥饿和一种林知厄当时无法理解的病痛,早已榨干了她的生命力,曾经温柔的眉眼只剩下深陷的眼窝和嶙峋的颧骨。

林知厄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他更加用力地抓住那只冰凉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别走,别离开我……求求你,别走,我再去抢……”

他一遍遍哽咽着道歉,颠三倒四地说着保证的话,身体因为巨大的自责和无助而颤抖,泪水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刷出更深的沟壑。

他试图用忏悔挽留那微弱的生命。

回应他的,只有母亲那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

林知厄感觉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周围的一切都好安静,安静得可怕。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就连紧紧抓着的那只手,也开始变得愈发冰冷僵硬。

然后,那只手动了一下。

非常轻微。

“别哭……别怪自己了。”

他听见那个女人用尽最后力气这样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还太小了,不理解这代表什么,到了现在,就连记忆也模糊了些许。

他只依稀记得母亲断断续续地说着:“别怪自己了。活下去……小厄……活下去……”

小厄,别怪自己。

怪我吧。

梦境总是跳转得很快。

他又感觉自己被温暖的手牵着,回到了上元灯节。

那时他们家还是名门望族,他还是林家的小公子。璀璨的灯火映照着父母带笑的脸庞。

“爹,娘,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呀?家里那小厮总是炫耀自己的名字,我也想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小小的林知厄手中抓着一盏兔子花灯,整个人缩在厚厚的锦缎棉袍里,抬起红扑扑肉嘟嘟的脸看向父母。

父亲轻笑了两声,不动声色地护着母亲避开拥挤的人流,同时拍了拍林知厄的头:“知厄,这个名字是取自厄运应知无百年,得逢圣祖再开天。怎么样,是个好名字吧?”

他的声音温和有力。

“代表着否极泰来呢。”母亲补充道,眉眼弯弯。

林知厄懵懵懂懂地点点头,父母就又笑了起来。

“知厄还小,不理解也没关系。”父亲的手温暖地覆盖在他小小的手上。

“爹之后慢慢教你。”

“呃……”

一声压抑的呻吟从林知厄喉咙里挤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但坐在床边一张竹椅上看书的易垣,翻动书页的手立刻顿住,接着悄无声息地将手中的书卷放到了一旁的矮柜上。

“醒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林知厄模模糊糊地睁开眼,视线聚焦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易垣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大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看见一杯温热的清水递到了唇边。

“……谢谢。”

林知厄撑着自己慢慢坐起身来,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他接过易垣手中的瓷盏,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水流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喝了好一会儿,混沌的意识才逐渐回笼,猛地想起什么,大叫一声:“啊!宗门大比!”

“林公子可歇着吧。”

门口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

贺绵期单手端着个还在冒热气的粗瓷碗走了进来,一股极其浓郁的药气瞬间弥漫开来。

“托你的福,宗门大比延期了。你们差点把擂台拆了,长老他们也重新商谈规则去了。”

他走近,那股味道就越发强烈,林知厄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眉头皱紧。

贺绵期把碗咚地一声放在床头小几上,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指着林知厄的鼻子:“林知厄你个蠢货!非要逞这个强吗!这一天下来要不是我们轮着给你输灵力稳住心脉,你就等着直接埋进后山灵田里当肥料吧!”

“可不是嘛。”周桉泺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她姿态依旧优雅,闻到那股浓烈的药味,秀眉微蹙,目光落在林知厄苍白虚弱的脸上时,毫不客气:“下次再这么逞能,不用天凝真人出手,我就让小陌把你胳膊卸了,省得你祸害自己。”

“行了,醒了就好。”曲陌也走了进来,她已经换下了战斗时的短袍。

她拿过贺绵期刚才放下来的药碗,指尖捻起几块饴糖,轻轻放了进去搅匀。

“你是梦魇了吗?”她的声音温和,目光却带着洞察。

听见这句话,林知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他下意识避开了曲陌关切的眼神,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那些狼狈和脆弱,那些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愿触碰的过往,他不愿在此刻展露出来。

曲陌没多说什么,只是把搅匀了的药递给他,示意他喝下去,然后才缓缓道:“你别生了心魔。你知道的,修仙之路,道心澄澈最为紧要,最忌讳这些过往执念纠缠不清。”

林知厄看着曲陌温和平静,带着关切的脸庞,梦中母亲临终前枯槁的面容再次清晰地闪过脑海。

一种混合着酸楚委屈和依赖的情绪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就热了。

他几乎是本能的,带着一丝恍惚和脆弱,喃喃道:

“……娘?”

话一出口,林知厄自己都愣住了。

随即一股巨大的窘迫感和社死的羞耻感席卷而来,苍白的脸上瞬间浮现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卧槽!我在说什么啊!我疯了吗!我去!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只是他,房间里的其他人也瞬间石化。

贺绵期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周桉泺扇风的手帕僵在半空,表情极其精彩,混杂着震惊错愕和一丝想笑又拼命忍住的扭曲。

就连易垣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都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缝,眼神里透出茫然。

“诶。”

在一片死寂中,曲陌却极其自然地应了一声,脸上甚至带着点温和的笑意,还伸手拍了拍林知厄的肩膀:“下次再这样,娘就送你重新投胎转世,换个听话的壳子。”

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这句话落下,如同点燃了引线。贺绵期和周桉泺两个人瞬间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爆笑。

“噗哈哈哈哈!娘?!哈哈哈哈林知厄你伤到脑子了吧!哈哈哈哈!”

贺绵期笑得直接跪倒在地上,拳头疯狂捶打着地板,眼泪狂飙,形象全无。

周桉泺也试图用手帕捂住嘴,却还是控制不住地笑弯了腰,肩膀剧烈耸动:“哈哈哈!娘!那林知厄你还要叫我姨妈呢!哈哈哈哈哈!”

只有易垣还勉强保持着淡定,不过他听见周桉泺的话,像是陷入了认真的思考,半响后,居然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对着林知厄补充道:“嗯,那要喊我舅舅。”

“……”

林知厄羞愤欲绝,一把扯过旁边的被子蒙住头,整个人缩成一团,瓮声瓮气的哀嚎在被子下闷闷响起:“都给我滚出去,立刻!马上!现在!”

几个人又打趣了好一阵,眼看着林知厄快要羞愤自绝了,加上时间确实不早,才嘱托他好好休息,明天是周桉泺的比赛,接着便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又陷入了静寂,只有浓郁的药味还未散去。

林知厄慢吞吞地把脑袋从被子里拿出来,脸上红晕未退,愤愤不平地对着空气又骂了那四个人几句。

接着,他想要查看一下自己的伤势。

这一看,他的心猛地一沉。

他天生识海宽广,灵力亲和度极高,吸收运转灵力向来如臂使指,顺畅无比,这也是他能支撑那庞大符箓消耗的根本所在。

而现在,当他引导灵力在经脉中运行时,一股刺痛感涌来,灵力流过之处,经脉都在隐隐抽搐跳动,尤其是右手臂和胸口几处关键节点。

该死。

林知厄的脸色变得凝重。

强行催动那尚未完全掌握的符咒果然出问题了。灵脉受到了损伤,灵力运转不畅,甚至根基都可能有些动摇。

……明天,等明天看完周桉泺比赛,自己必须去找一下师尊了。

师尊她……肯定有办法的。

——

今天的宗门大比现场,气氛比昨日更加热烈。擂台周围围了一圈人,声浪如潮,林知厄走近了才听清,许多人都在高喊着周桉泺的名字。

“喂,来了。”贺绵期早就等在看台入口,盯着林知厄看了好几眼,眉头皱得死紧,没好气地丢给他一大瓶丹药,“啰,把这个吃了,脸白得吓人。”

林知厄接过药瓶,拔开塞子就闻到一股冲鼻的苦味,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倒出几颗,一口气吞了下去。幸好旁边的易垣像是早有预料,恰到好处地递过来一颗饴糖。

林知厄赶紧把糖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周桉泺那家伙,分明排场比我更吓人好吗。”他目光投向擂台方向。

今天的周桉泺穿着凌云宗统一的火红色短宗服,衬得她英姿飒爽。

不过众人还是可以从袖口的暗金纹样和那贴身考究的剪裁,看出来这身行头价值不菲。

她把长长的墨发高高束起一个利落的马尾,几缕不听话的刘海和鬓发被风吹得飞扬起来,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就连剑鞘上都镶嵌着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剑穗也是用混了金线精心编织而成。

一个词,贵气逼人。

“啧啧啧,不愧是周国最受宠的小公主。”

林知厄羡慕地啧啧称奇,在贺绵期吐槽“你也不缺钱装什么穷酸”的声音里忽然反应过来:“那她的对手是谁?”

其余几人的视线默契地投向了易垣。

果然,周桉泺的对手走上台来,一身清育门标志性的紫色修士服,身姿挺拔,面容沉肃,一板一眼的样子简直和易垣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凌云宗周桉泺!请赐教!”

周桉泺的声音清亮悦耳,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矜持,却又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锐气,如同她手中那柄尚未出鞘的利剑。

她随意地把剑斜指向地面,姿态闲适,仿佛不是来比武,而是来赴一场游园会。

“清育门易椎,请赐教。”

对面的易椎抱剑行礼。他身形挺拔如松,紫衣整洁得没有一丝褶皱,与周桉泺那身华丽张扬的红袍形成了鲜明对比。

手中的长剑朴实无华,乌木剑鞘,只在剑锷处刻着清育门的标记,却自有一股沉稳内敛的锋芒扑面而来。

直到裁判长老的身影慢悠悠出现在擂台边缘,台上凝滞到极点的气氛才被打破。

“哈。”

周桉泺长长呼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天地间最精纯的剑气都吸入肺腑。

她抬起头,那双明眸此刻亮得惊人,燃烧着纯粹的战意。

她唇角扬起,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笑容,声音清晰地传遍四方:“易椎哥。”

她甚至用了敬称,语气却带着锋芒:“你输定了。”

她手腕一翻,那柄华贵的长剑出鞘,在阳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冰冷的寒光,剑鸣清越悠长。

这绝对是一柄千金难求的绝世好剑。

她举着那把剑,剑尖直指易椎,一字一句宣告般说道:“因为我绝不会把魁首的位置,让给林知厄那个蠢货!”

看台上的林知厄嘴角狠狠一抽。

……哈?关我什么事?

易椎也笑了笑,那笑容里隐约透着居高临下的傲慢:“我也不会看在我弟弟的面子上让着你的。”

“不需要你让,”周桉泺下巴微扬,“我会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她不再多语,只等待着长老宣布比赛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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