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萍宁俨然是半流体的状态,哪里是胳膊哪里是腿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垂眼。

掌心还留着提木桶压出来的痕迹,衬得这只手更加苍白纤弱,如它的主人一般瘦骨嶙峋。

“出去做什么?”

薛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了女鬼还有闲心问无济于事的问题。

“吹冷风。”

萍宁:“不要。”

她又不傻,大冬天出去吹冷风。

薛平苦口婆心:“可你都被灶火烤化了。”

“你说这个?”

萍宁抬“手”——姑且算是手,接住一块从面部分离的碎片,很大方地塞给薛平。

“不是被烤化,”萍宁语调轻快,“我在蜕皮。”

薛平:“蜕皮……?”

她有点后悔伸手了。

女鬼恩将仇报,送了薛平一块烫手山芋。

薛平丢了也不是,捧着也不是,只能干巴巴地问:“你的皮,要收着吗?”

很冒昧的话。

可惜眼下薛平挤不出委婉措辞的余力。

对于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来说,直面灵异还是太超过了。

萍宁凭感觉眨了眨眼。

“拿去吧。”

慷慨到了轻飘飘的地步。

薛平却觉得手上千斤重。

“皮”的触感与萍宁本体没有差别,清凉的质地,比起皮肉,更像石头。

这一块大小正好让人一手握住。

又有新鲜的“皮”落到薛平脚边。

除了薛平手中那块,其他剥离的碎片自觉地继续消融,直至仿佛从来没出现过。

萍宁惋惜道:“柴火不能用了。”

浸了水的柴起不了火,在冬日里是一笔大损失。

薛平绷着脸。

“你到底是什么?”

哪怕从未接触过灵异,薛平也知道正常的鬼不可能会蜕皮。

萍宁:“灵异啊。”

短短三个字打败了薛平。

她不说话了。

灵异是一个非常广泛的概念,从山野精怪到孤魂野鬼都包含其中。

而萍宁显然不是个活物,理应归为灵异。

女鬼含糊其辞,薛平也拿她没有办法。

反正不管萍宁是哪一种灵异,都能随手取人性命。

薛平印象里听过的传闻,总是围绕遭遇灵异的人死状如何凄惨诡异,鲜少有灵异纠缠却不下手的例子。

后者只在聊斋说书里常见。

薛平闷头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萍宁半点不心虚。

她确实不是故意糊弄人。

灵异诞生伊始就知道自己的来处,不出意外的话,关于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该有疑问。

坏就坏在出了意外,萍宁开始作为灵异有意识时,记忆就不知所踪。

记忆是初生鬼的力量来源。

萍宁成了白板鬼,到现在也只能使用一些后天习得的简单法术。

为此她很是愤世嫉俗了一阵子。

萍宁是个知恩善报的好鬼,鉴于薛平刚刚还费心想要“救”她,不惜废了一捆柴,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安抚一下这小可怜的情绪。

“不用害怕,”萍宁温言细语,“虽然不知道我如今是哪一种灵异,但你看我这样,生前肯定是人。”

薛平静静望着她。

眼里明晃晃:“所以呢?”

萍宁指了指自己:“我像坏人吗?”

她蜕皮不需要多久,这会儿正重新恢复人形。

薛平敏锐地察觉女鬼的形象发生了某些细微的变化。

只是她清醒着与萍宁待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也不敢细看其姿容,能隐约感到有变化已是不易,现在要回过头去细究哪里变了实在为难人。

薛平不欲深想。

萍宁抛出一个答案写在明面上的问题。

面对毫无可控性的灵异,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薛平应该乖乖回答“不像”。

脑中一晃而过昨夜灯下转眼便填满墨迹的纸页。

薛平扯了下嘴角。

“像不像,能抵几个钱?”

世上慈眉善目的人多了去了,难道个个是好人,没有蛇蝎心肠的?

还有心情跟她拌嘴,看来没被吓出什么好歹来。

萍宁放心了。

女鬼的脸越来越清晰,黛色的眉弯而细,平白添上三分笑意。

不怪萍宁自信面善。

女鬼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坚持道:“还是有点用的。”

她要是长得凶神恶煞,方才薛平“救”她之前恐怕还要多掂量一会儿。

萍宁这么想,也这么说出口了。

薛平沉默,没有辩驳。

实际上,薛平本意不是救她。

萍宁的“融化”从视觉效果上来看,比起“她有危险”,更像“她要变异”。

灵异也分理智和不理智两种状态。

在暂时很好说话的普通女鬼和可能大开杀戒的变异女鬼之间,薛平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前者。

萍宁突然抓住她握着碎片的手往后一带。

薛平原地转了半圈,面朝厨房门口。

她先前急匆匆打了水进来,没顾得上关门。

“怎么还在这儿?”

熟悉的声音。

薛文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皱着眉看向薛平。

薛平:“娘,我……我吃完了在收拾。”

人在慌乱时说的话总是显得欲盖弥彰。

薛文只要往里走两步,厨房里的狼藉就一览无余。

而薛平没把握薛文会相信自己编出来的谎话。

萍宁离得近,把她的紧张尽收眼底。

也许是抄经抄出了些许对神的崇敬,薛平心中祈告。

可惜她一向运气极差。

薛文这次没有如薛平的愿。

少女死死盯着地面,脑袋压得很低。

素色鞋面停在薛平目所能及的地方。

冬日的鞋厚实,水只湿了鞋底。

“收拾好了就回房温书,”薛文目光落在薛平的头顶,“我要出门一趟,你可有要添置的?”

薛平僵硬地摇了摇头。

薛文叮嘱:“昨夜老爷回府,你今日少逛到正堂去。”

“是。”

薛文没有逗留。

这里又偏又远,出趟门要坐近两个时辰的马车,不到太阳落山回不来。

她赶时间。

薛文走出小院,在转身关门的时候停住。

她捻着挂在脖颈上的玉珠低眸。

看到一串从厨房门外到脚下,由深而浅的湿鞋印。

见薛平还愣着,萍宁好心提醒:“她走远了。”

薛平不明白。

为什么,什么都没有问,就走了。

不上不下的惶恐比头点地的痛快折磨人。

萍宁:“你很怕她?”

薛平没有回答。

萍宁也不需要薛平回答,她自己有眼睛,看得见。

女鬼感慨:“你们可是血亲。”

正因为是血亲。

薛平面无表情。

萍宁为她解惑:“我用了障眼法,她没看见。”

“抄经册不是写完了吗?怎么不知会夫人采买?”

薛平:“外面买不着。”

如果能买来,早些应付了这只缠人的女鬼,她也好解脱。

奈何不能。

鬼没有无端围着人转的道理,薛平与萍宁非亲非故,她想破脑袋只想出一个原因。

——鬼有执念。

薛平看萍宁对佛经就挺有执念的。

她还记得女鬼随口说过,让她抄经超度。

薛平后悔。

后悔自己大半夜不睡觉打着灯抄经。

这下好了,惹上麻烦了。

薛平垂眼:女鬼打错算盘了。

“诚心诚意”地抄经,她做不到。

现在做不到,以后也做不到。

抄经册是佑民寺专供,从来不随意给人,秦家当初为争取名额捐了不少香火钱。

薛平在秦家这些年,薛文一直避免让她与府中人多接触。

她们的日常活动范围尽量不逾越到主屋附近去,薛文离府从来只走小门。

薛平照做,可人在屋檐下,接不接触不是她们想不想就能决定的事。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宅邸里的秘辛如陈旧的书页,卷起一角来引人窥探。

萍宁听说买不着,倒不见得失望。

“你白日有什么事?”

薛平:“温书。”

本来是要抄经的,现在没得抄了。

萍宁:“去哪?”

灵异无需睡眠,她昨晚连薛平屋里有几块地砖都数过了,没见到哪里摆放了除佛经以外的书。

“书库。”

书库是个好去处。

秦氏是前朝勋贵,本朝建立以来便从商,近年才逐渐让族中子弟涉足官场。

商人多市侩,秦氏却自诩清贵之家,奉行儒家五常,又是设立族学,又是兴建书库。

秦家书库中,驱邪辟煞、增福添寿的书籍尤其多,薛平找先贤经典,却被这些不知所谓的内容淹没。

秦氏一族一直以来对灵异严防死守如惊弓之鸟,这一点在南盛城人尽皆知,不是秘密。

没人笑话他们,因为当下的世道,灵异确实能要人的命。

秦氏的人守规矩,在那儿跟被点了哑穴没两样。

薛平常常去躲清静,总有翻看杂书的时候。

从前他不明白,秦氏家大业大,南盛城最繁华的地段几乎让他们家的铺子占满,为何多年蜗居于城郊。

秦宅左邻右舍虽然非富即贵,却是长年空置的老屋,只年节才有人气。

后来薛平知道了。

秦氏一族做尽亏心事,怕冤魂索命,惶惶不可终日。

宅子里随处可见辟邪物,可笑的是,薛平眼前就有一个溜进来的女鬼。

“那你去吧,”萍宁不感兴趣地摆摆手,“我自己四处逛逛。”

活人读书有功名可挣,她一个灵异跟着去不过白费精力,还不如到处听听墙角。

薛平惊讶抬眼。

她以为女鬼会锲而不舍地纠缠,正想着用什么借口脱身。

胸无大志的闲散鬼说走就走,几息之间就连一片衣角也寻不到了。

院子沉寂下来。

薛平独自面对一片狼藉,闭了闭眼。

萍宁早就把因她而起的混乱抛之脑后。

薛氏母女的院子在秦宅外围,往里途经仆妇杂役的住所,便是一处空旷的花园。

深冬百花不开,颇有规模的园子只剩光秃秃的枝干。

萍宁来得不巧。

作为灵异,萍宁凭遗留气息能大致猜测这里栽种过什么品种的花卉。

若要观赏,至少得留到开春。

萍宁无声叹了一口气,路过这座观赏价值可以忽略不计的花园。

飘了快半个秦宅,萍宁停在一扇门前。

“听花苑”。

铁画银钩。

不必细看,单是门头就比薛氏母女那边讲究。

隔着门,一阵清脆的破碎声钻进萍宁的耳朵,拉回她的思绪。

与此同时,空气中迅速弥漫起浓郁闷重的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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