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门,戚韩真不间断的自言自语就钻进耳朵。他是如此投入,以至于房间里多了个人都没发现。谭奕也没选择第一时间上前打扰,而是先绕着房间走了半圈。
病房挺宽敞,只是光看面积应该不是单人病房。她目光扫过房间内热闹的某处,两张病床在那里被拼成一张。是谁所做自然不必言说。围绕两张床周边摆了几张桌椅,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原先另一张床所在的位置就显得很空旷了。
谭奕慢慢走过去,那里窗户大开着,没安栅栏,外面绿树蓝天一览无余。谭奕享受片刻宁静,回身走到戚韩真背后。
“他还没醒吗?”
戚韩真吓了一大跳,猛地回头,面前女人抱着臂居高临下地看他。面容熟悉,在记忆里检索后,他找到答案。
“谭医生?”
语气里的疑惑显而易见。
谭奕挑挑眉:“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戚韩真脸色并不太好看:“张口就说人有病的医生,当然很难不印象深刻。”
谭奕假装没听出他的阴阳怪气,顺着自己的话继续往下说:“他要是一直不醒,你怎么办?”
戚韩真背过身不再看她,转头的样子看着很倔:“他会醒的。”
谭奕笑了,笑声很轻,透出淡淡的嘲讽意味。
她反问:“你知道?”
戚韩真皱紧了眉,对她感到厌烦:“我就是知道。”
“好吧。”谭奕还是看戏的姿态,“那万一呢?”
戚韩真烦不胜烦,提高音量:“没有万一。你到底想什么?谁把你放进来的?!”
谭奕没把他恼怒的模样放在眼里,毫不客气地靠到一旁桌面:“没事啊,我就过来看看他。你不欢迎我的话,我马上走就好了。”
我想你现在就走!
戚韩真扭过头不再搭理她。
谭奕目不转睛观察了他们一会,忽然“哎呀”一声,刚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个东西。
“对了,这个请你帮我转交给他。”顿了顿,她补充,“如果他能醒来的话。”
戚韩真感到莫名,闻言第一件事不是询问详情,而是下意识反驳。
“他会醒的。”
谭奕怔愣片刻,又笑了,还点了点头。
“嗯,会醒的,那就拜托你了。”
“你为什么不等他醒了自己给他?”谭奕临出门之际,戚韩真开口询问。
门口人影停顿良久,空气在这段时间凝滞,有悲伤以此为土壤萌发,刚冒出头又被谭奕连根拔掉。
“关你什么事?”谭奕叉着腰,模仿刚刚戚韩真对她的态度,“我们很熟吗?谁让你问的?”
说罢不待人反应,飞快地合上门离开。徒留戚韩真瞪大眼呆在原地。好半天才窝窝囊囊地把东西收好,回到殷鹤床边,还是没忍住凑到他耳边偷偷告小状。
“这个医生真讨厌!”
说是贴身照顾殷鹤,其实戚韩真照顾人远不及护工专业,临时恶补诸多知识,付诸实践时依旧难掩手生,光是灌暖水袋就把自己烫出了三个泡。医院的护士都看不下去,表示可以主动帮忙,可全被拒绝,他就铁了心一定要自己亲自动手。
就这样手忙脚乱一个礼拜才终于好起来。只是稍微回想一下戚韩真还是会很挫败,明明是无父无母的孩子,从小照顾自己长大的,被殷鹤惯这么几年,居然连自理能力都差点丢掉了。就像从小没吃过糖果的孩子,突然被丢进糖果堆,直要把牙齿全部吃烂掉。戚韩真在从未遭遇过的温柔中,展现出本前所未有骄矜蛮横,且愈发得寸进尺,还不以为然,傻乎乎地以为这一切都是在控制自己不沉沦于虚情假爱。
戚韩真想不通,觉得很对不起小时候勤勉自强的自己,更对不起殷鹤这么多年的包容和保护。他居然在那么浓烈的爱里把自己养成了一个空心的怪物。
在这种愧疚作用下,他展现出强大的耐心,这陌生,却又透着隐约的熟悉。许多次什么也不干,安静地守着殷鹤晒太阳时,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变成了……另一个自己?
真是奇怪。
夜,戚韩真替殷鹤擦完身体,关上窗户准备洗漱休息,一通电话撕破了房内寂静。
没有名字的号码,戚韩真犹豫了会,点击接通。
“喂?”
电话那头有些嘈杂,一个男人干笑两声:“那个,老板,你还没确定好吗?”
“什么确定……”话未尽,记忆角落蒙尘的事情被唤醒,戚韩真拧眉改口,“嗯……我看过了,呃……现在就转给你。”
怎么把私家侦探这事忘记了……戚韩真暗自懊恼。
那头连道两声“好嘞”,被拖延这么久还这么谄媚,不得不说服务态度是很不错。
戚韩真挂掉电话,毫不犹豫点击汇款。不管怎么说是他违约在先,说好三天内结尾款,结果拖了这么久。现在也没心思计较查到的真假了,先把这件事结了再说。
汇款成功的提醒弹出后,戚韩真松了一口气,刚准备息屏,又一个电话挤进来,像约好了般。
这回倒有来电显示,是张宁。想来只能是工作上的事。接通后果然如此,张宁人在酒局,跟他催要一份合同。是几个月前就有规划的生意,先前一直是戚韩真在跟进,拟好的合同和相关材料都放在他那边,这段时间他焦头烂额没顾上这些,没曾想张宁一个人赶了这么多进度。
听着电话那头好友明显醉醺醺的声音,戚韩真有些过意不去,公司上下无人不知张宁不爱喝酒,这段时间他一直没去公司,张宁承担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工作量。怀揣着这种愧疚,戚韩真连忙应下,立马换衣服出发送合同。
合同和材料都在家里,他得先回家取再赶去会所,所幸三个地方距离得都不算太远。拦了辆出租车,二十分钟后到达家楼下。上楼时戚韩真居然有种诡异的陌生感,推开门后这种陌生感很快又转为酸涩的熟悉,这几周都没人回来,家中陈设还保持着两人出发前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戚韩真没空感伤,直奔卧室。他依稀记得自己最后把东西放在了床头桌上,可将卧室所有桌子抽屉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瞧见合同踪影。戚韩真摸着脖子纳闷。
难道记错了?
瞥一眼时间,离接到电话已经过去了大半个小时,从家赶到会所还需要时间,没工夫耽误了。戚韩真打开电脑,书房是有打印机的,不出意外的话那些东西电脑里都有备份,直接再印一份好了。
戚韩真简单浏览一遍确认该有的都有,直接来到书房开始打印。合同挺厚,还有些必要的材料,林林总总加起来东西不少。为避免遗漏,保险起见戚韩真把整个文件夹的内容都印了一遍。打印机嗡嗡作响,尽职尽责地工作,戚韩真一一装订好,拿上东西出了门。
到会所的时间卡得刚刚好,张宁看见他面上一喜,忙迎上来。戚韩真把东西递过去,张宁脑袋还晕乎乎的,都不太能站直。戚韩真看他抖着手翻了一遍,也不知道还看不看得懂字。出于担心和对谈生意的谨慎,选择留下来和他一起交涉。所幸后面的一切都很顺利,双方都对条件很满意。
签合同时对面代表却忽然眉头一紧,指着旁边一张材料道:“这是?”
戚韩真看过去,张宁也把脑袋凑过来,周身瞬间被酒气包裹,戚韩真感觉自己也晕了,不然怎么会看见这么……
“这是……”
他率先反应过来,把那张纸收好,略带歉意道,“不好意思,来的时候匆忙,不小心把别的资料混进来了。”
刚刚已经仔细看过了合同内容,并没有问题,是以合作对象并未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随意摆摆手示意不打紧后大笔一挥签下自己名字,今晚就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
两方人客客气气地分手道别。戚韩真肩负送殷鹤回家的任务,一路上却始终心绪不宁,时不时摸摸兜里那张被折起来的A4纸。好几次想在车上打开,临最后一折时却又生出未知的恐惧,再动不得。
方才谈话时张宁还能伪装,现下就他们二人那点德行瞬间暴露无遗,神志不清地拉着他胡言乱语。都是些无意义的醉话,戚韩真心里又有事,自然是左耳进右耳出。
直到醉鬼忽然提到某个关键人物。
“你说什么?”
戚韩真抢过话头,拧眉看向一旁醉醺醺的好友。
张宁还迷糊着,说了下句忘了上句:“谁?什么什么?”
戚韩真神色凝重,一字一顿:“你刚刚说,殷鹤,他怎么了?”
张宁眯着眼回忆良久,一拍脑门:“对!太可怕了!就是他!殷……小殷总?……殷鹤!就是他!”
他话说的颠三倒四,情绪倒饱满,重音明显:“可怕!太可怕!那天……那天,他一直跟在车后面!你突然晕了……然后他就直接从雨里面钻出来!”张宁狠狠挥了下胳膊,“就这样!这样一把给我推开了……他一直,一直……他,他……他跟踪!尾,尾,尾随!!可怕……太可怕!!”
即便醉得不省人事,回想当天殷鹤模样,张宁还是遍体生寒,语无伦次半天最后恨恨总结:“简直……简直跟鬼一样!要把我杀了!!”
戚韩真乍一听还有些触动,看张宁手舞足蹈半天反而平静下来了。
多半是张宁夸张的,先不说跟踪,殷鹤像鬼?滑天下之大稽!张宁是鬼殷鹤都不能像鬼!
而且殷鹤最讨厌下雨天了,怎么可能不带伞跑出去淋雨,估计就是来接自己,没想到在路上偶遇,看见自己晕了心生慌张才被淋到了,张宁就会搞浮夸。
戚韩真一遍遍在这样心里重复,却按耐不住心里对纸张越发强烈的好奇。
张宁家是指纹锁,倒是方便了戚韩真。他轻松开门把人抗进卧室丢到床上。熟悉的环境带给张宁安全感,慢悠悠翻个身,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
戚韩真没再多管他,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夜已深,没了张宁胡言乱语,耳边猝然安静,心中话语便放大数倍,直叫他打开纸瞧瞧。
戚韩真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耐住,把水杯往桌上一搁,掏出兜里叠成方块的A4纸。
其实方才在会所短短撇过的那一眼他已经看到一些,这张纸是误印的私家侦探发给他的文件。事到如今本不该再对这些前尘往事多加挂怀,可是他刚刚……他刚刚……
戚韩真无意识收紧手指,A4纸边缘被不小心捏破些许。
或许是看错了。毕竟会所的光是暖黄色的,他只是扫了一眼,汉字里相似的字有那么多,看错很正常。
屏息沉思片刻,戚韩真打开翻手打开最后一折。不过半分钟,他的指尖就发起抖,像是连这薄薄一张纸的重量都无法承受,需要双手捧起,他身子缓慢而无力地弯塌下去。
上辈子乃至这辈子……给他提供证据的居然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个……
莫大的惶然笼罩了他,眼泪比悲伤更先涌出,砸在满是褶皱痕迹的纸上,留下难以磨灭的湿印,却远不及他心中痕迹深刻。
墙面冰凉,戚韩真后背紧贴着,自己好像也成了一块冰。一块冰把自己缩成一团,试图留住心窝仅存的一点温度,只能是徒劳。水洗过的眸子是透亮的黑,蕴含深重的苦痛与绝望。指尖发白,A4纸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握成一团。他知道他或许再也没有勇气打开了。
“傻瓜……”
寂寞冷清的夜里,有人哽咽着开口,重复好几遍,也不知在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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