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鹤发觉戚韩真恐惧自己。或者说,恐惧幻觉。
酒精成为他对抗幻觉的手段,迷醉之时他将幻觉合理为真实,假装无事发生。
大部分时候他跟空气对话,有时殷鹤会旁观,有时则会主动走到他面前。并不总是拿事实刺激。殷鹤也说不清自己的想法,看着戚韩真一次次猛然醉醒后崩溃的面容他会不忍,但同时不可否认的,心底潜藏的快感也因此迸发。
他获得了戚韩真心绪的操纵权,多不可思议。
戚韩真喝酒后眼尾总是很红,湿润润的眼睛因为醉意显得更加无害,看着殷鹤时好像将自己的全部身心都交付了。每次被他这样注视着的时候,殷鹤都会生出掐住他脖子的冲动。
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在戚韩真看不见的地方,肆意地玩弄他纤细的脖颈。
那白皙而脆弱的命脉对殷鹤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落水那日戚韩真抱着他求助的可怜模样还历历在目。他早知道的,爱留不住一个人的心,但是死亡可以。
人都贪生怕死。
“咚咚咚。”
有人敲响实木门板,打破房间长久的平静,戚韩真抱着酒瓶半天没反应。
那人不急,又敲了三下,轻而缓,听着很客气。戚韩真终于有反应,把酒瓶搁到桌边,扶着脑袋摇摇晃晃走去开门。
“谁?”
问出口时手已经把门拉开了。
叶勤手还举在半空中,没看清人脸先被酒气熏了一脸。
他皱眉,不确定地询问:“戚韩真?”
戚韩真眼前花着,外面的人和门框都在小幅摇摆,他眯着眼看了半天才确定道:“叶勤?”
叶勤紧张地扶了下眼镜,他面前的人头发凌乱,脸色青白,满眼红血丝,周身酒气熏天,和记忆中帅气清爽的同学毫无关系。
“听张宁说,你最近状态不太好,想来看看你。”
这话说得很委婉了,戚韩真这模样何止是状态不好,说是形容枯槁都不为过。
戚韩真一半大脑迷醉一半选择性沉睡,即便如此也感知到对方眼神中蕴含的关心。应当局促的,换做平时的他会赶紧冲进浴室把自己好好收拾一通再出来见人。可现在实在没有精力,也没有那个心神。
他抹了把脸,闷声道:“我没事,你们不用操心我。”
说完就急着关上门。
叶勤第一时间伸手阻拦,他行动很果断,直接把手伸进门缝里,戚韩真反应慢半拍,一时没收住,于是叶勤的手被狠狠夹了下。
这一下力气不小,叶勤立马倒吸了口凉气。
戚韩真慌张卸力:“没事吧?!”
叶勤收回手,放到唇边吹了几口气,朝他挤出一个笑:“没事没事。”
话虽如此,戚韩真实在不好意思再拿架子撵人走了。
“你要不进来抹点药。”
叶勤此行带着任务,自然也没推拒,直接登堂入室。
戚韩真凭着记忆摸到卧室。谁跟他说过消肿喷雾在最下面抽屉的来着?记不得了,居然真在。
还有几支药膏,戚韩真强忍着眩晕仔仔细细看完介绍,发现都是能用上的,干脆一齐带了过去。
就这一点点时间,叶勤的手已经泛起可怖的青紫,肿得惊人。戚韩真看得心虚,想亲手替他上药赔罪却被拒绝。
“我自己来吧。”
戚韩真没坚持,毕竟酒精作用下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指尖不颤抖。
叶勤动作很仔细,一边上药一边表明来意。
“你和殷学长的事情我听说了,希望你能尽快走出来。”
他说的很直接,省略了委婉的托辞,话里有直白的真诚。戚韩真不知如何面对这种真诚,有些局促地偏过头。
“我会的。”
叶勤目光不闪不避紧抓着戚韩真,恍然间戚韩真想起二人的学生时代。叶勤似乎也同他想到一块去了,提起些往事。
“你知道么?上学那会我就觉得你跟其他同学特别不一样。”
戚韩真扯出个笑:“巧了,我也觉得你很特别。”
叶勤挑眉笑道:“真的假的?”
戚韩真点点头:“千真万确。”
叶勤慢慢道:“也不是别的,就是气质。我小时候很喜欢看武侠小说你知道么?”
说着他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一本旧旧的小说递给戚韩真。
封面是很古早的人物肖像图,边上“凤林传”三个大字很抓人眼球。
戚韩真接过,在手里掂掂,还挺有分量。
不明白话题怎么转到武侠小说上,他坦诚地摇摇头:“这我真不知道。我还以为你这种卷王不会看课外闲书。”
“嗐,小时候嘛,我这眼睛就是那时候看坏的……呃,扯远了,反正我当时看你第一眼,就被你身上那个气质给吸引了,你知道么?你特像这本书里的大侠。”
戚韩真没放在心上,笑笑:“凤林?”
“不不不,是阮凤林的师父,无名氏。”
“无名氏?”
“对,没有名字。他浪迹江湖多年但是意外失忆,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和来处,连武功心法都一并忘记了。”
“那岂不是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是嘛。重新开始,是要重新开始。这就是大侠的宿命嘛,命途多舛。小说的故事也从他收养阮凤林重新开始。”叶勤涂完了药,朝戚韩真咧嘴一笑,“但是有一就有二,重新开始对你来说不难。”
戚韩真一愣,笑道:“不是无名氏吗?怎么成我重新开始了。”
叶勤语气真诚:“刚认识你那会我就觉得你很有无名氏的气质。”
戚韩真笑了,笑了一会又安静下来:“我知道了,谢谢你。”
叶勤摇摇头:“张宁让我跟你说公司那边有他你不用担心,这段时间放心在家休息。”说着把书往他怀里推了推,“这段时间你可以看看这本小说,还是挺有意思的。”
戚韩真把书握紧了,点头:“好,谢谢你。”
送走叶勤后他盯着《凤林传》的封面看了很久。就是很常见的人物插画,背景加了一些水墨元素,并没什么吸引人的。书整体有些泛黄了,但是边角整整齐齐,没有一点翘边,看得出来保养得很好,和叶勤本人气质一样,像上个世纪的产物。
戚韩真在沙发上平躺下,刚刚费劲心力挤出来的明媚情绪被榨干,全身细胞都陷入灰色沉默。
叶勤和张宁好像都很怕他振作不起来。
他会吗?
好像现在就是……
算堕落吗?
戚韩真目光扫过桌上还没来得及清空的酒瓶,自暴自弃地闭上眼。
算吧。
那么为什么呢?
被悲伤、恐惧交缠束缚着的原因,他一直不去探索的根源,其实很明晰。
戚韩真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沙发靠背获取少许安全感。
他对殷鹤并非全无感情。
甚至说。
他……爱殷鹤?
比结论更先出来的是眼泪。戚韩真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也不知在拒绝谁的声音。
不该是这样的。
开始就是骗局,他从未在殷鹤面前以真面目示人。戴着面具伪装很累,疲惫已经足够摧残身心,他哪有余力爱上一个人?
况且殷鹤冷漠、不识人间疾苦、骄矜又自私,那么糟糕,他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糟糕的人?
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像在排斥被谎言污染的血液。
真的如此吗?
眼前一幕幕闪回,全部都是殷鹤看着他的眼睛。戚韩真猛地从沙发上起身,焦虑让他在客厅慌乱地走来走去。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口中振振有词,一遍遍重复试图说服自己,却在看见阳台旁伫立的人影后全部止息。
再说不出“你是假的”,戚韩真捂着心口疯狂流泪。
“哥……”
“你告诉我。”
“你告诉我,你帮帮我……”
毫不掩饰的哭腔混杂泪水,模糊了整间屋子的空气,殷鹤的面容不再明晰,踏着雾气朝戚韩真走来。
两人像曾经无数次面对面站立,殷鹤朝他抬起手,戚韩真下意识用脸颊去蹭,却是空。
他茫然地眨着眼,面前空无一物。
“哥!”
他惊恐地尖叫,哭喊声传遍房屋的每个角落。
无人应答。
“哥——!!”
近乎嘶吼,声带都传来激烈的疼痛。
依旧安静。
戚韩真一瞬间后背发凉,恐惧像潮水淹没口鼻,他甚至无法呼吸。这间他住了好几年、有着许许多多回忆的屋子一瞬间成了鬼宅。在那人死后,这个房子与安全感再无干系,到处都透着阴森恐怖,随时都会窜出一只恶鬼将他吞吃掉。
戚韩真浑身都是冷汗,衣服紧紧贴着皮肤,双腿都发软,几乎是连滚带爬到卧室,抱着铃兰躲进角落。冰凉的花盆被他举到脸颊旁蹭了又蹭。
卧室窗户依旧开着,底下车鸣轰隆,无法唤回疯狂之人的理智。白色纱窗顺着晚风轻拂而起,月光云影投射其上,影影绰绰,勾勒出一个人形。
戚韩真看得呆了,愣愣张口:“……哥?”
“真真。”
一石激起千层浪,戚韩真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奔向窗台。
“哥!”
戚韩真欣喜若狂地抱住窗纱,还是空。
他茫然四顾:“哥?”
“嗯,我在。”
声音清清楚楚,好像就在耳边,又好像在千里之外。戚韩真胡乱抓着空气,精神濒临崩溃。
“你在哪里?哥,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
耳边被吹了一口热气,戚韩真转头对着空气惊喜地欢呼:“哥!”
“错了。”
额发又被晚风吹起,戚韩真再度转身,眼前成了窗外黑乎乎的夜空。他伸手,试图抓住流动的风。
“哥……你在这里吗?”
“嗯。”
耳边的声音也变成风,轻飘飘略过戚韩真的脸。
“我飞走了。”他说,“真真,我想飞走了。”
30楼下面的人间热闹非凡,车辆川流不息。戚韩真却始终不愿低头,只睁大眼睛盯着深深的夜幕,泪水顺着眼角滑落,被风轻吻过,是温热的。
“你要去哪里?飞去哪里?”
他却不回答了。
戚韩真焦急不已,大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
“你要去哪里?哥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像个孩子一样哭泣,天真而绝望地祈愿:“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哥,你带我一起,你别丢下我……你别丢下我……”
风儿轻轻地绕着他吹过一圈,像个一触即分的拥抱。
那之后,不论他说什么都再无应答。
戚韩真被扔进了无望的深渊底部,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心脏,从那里出来的血液不再温热,四肢被冻得发麻,戚韩真摇摇晃晃跌倒在地。紧接着是胃,一缩一缩地泛着绞痛。
泪眼模糊,鼻尖闻到熟悉的泥土腥香,戚韩真没有丝毫犹豫,那株铃兰捞到怀里。
不够……还不够……
他神经质地摇着头,最后颤颤巍巍地伸手,将花从盆里连根拔起,不顾连带的泥土,他全部塞进嘴里,大口咀嚼。
泪腺又涨又疼,泪水却停不下来。唇舌嫩肉被尖锐沙砾割破,茎叶汁水泛滥,血和泥土沙石混合,苦、腥、咸、涩,胃部的疼痛却诡异地因此得到缓解。
一整盆花全部吃完,戚韩真坐在原地缓了许久。最后他攀着窗沿起身,慢慢地跨坐到窗台上。他没低头也没抬头,目光投向远处,地上的五光十色和天上的月光在那里汇合,将世界一分为二。
如果世界有尽头,那么那里一定是。
他要去那里。
心里忽然有个声音斩钉截铁地说。
你也要和他一起去。
模糊的光线尽头仿佛真的出现一个人影,他朝戚韩真遥遥伸手,脸上是熟悉的温柔的笑。
戚韩真眼睛亮亮的,叫人分不清是月光还是泪光。
“我要……跟你一起……”
他伸手,拼命往前抓。
落空了。
他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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