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兰公主第一次为自己的国家争取到岁贡的减免,她的父母兄长和国民感谢她,认可她的努力,心疼公主孤身一人在外面,还想尽办法为国家谋福利。
凤兰公主第二次为国家争取岁贡的减少,所有人依然感谢她,听说她已经怀孕,大家期待凤兰公主在明年能因此为他们减免更多。
可是那个孩子才五个月就没了,虽然因此他们连续两年可以减免两成岁贡,但已经有人开始不满。别人都能顺利怀孕生子,怎么他们的公主就做不到?上一次别的国家的公主生下孩子,可是永久性减免,唉,别人能做到他们家凤兰公主却做不到,真是辜负了他们的期待。
凤兰公主不管为母国争取了多少次减免,可是到后来,她得到的感谢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觉得她应该能争取来更多,还有人说了,公主的职责就是如此,她本来就应该用自己为国家谋福利,这是她应该做到的事。
人的贪婪是无止境的,他们得到一次就会想要第二次,得到两次还想要更多次,得到多次就想要永久,还想要减免更多,而一旦他们得不到,他们就会抱怨,会生气,会觉得自己才是被辜负的。
当初的羞辱和痛苦很快就被他们遗忘,那件红色嫁衣点燃的怒火还是小了点,很快就被他们安逸的生活和奢华的享受压灭了才燃起的那簇微小的火头,反正痛的人、受罪的人不是他们,他们很快就遗忘了当初凤兰公主是为了他们才挺身而出,甘愿做妾的。
更何况,减免出来的岁贡被上层的人瓜分,底层老百姓依然辛辛苦苦的上贡,他们需要缴纳的税款物资一年比一年更多,他们从来不知道凤兰公主明明已经为他们争取来减免了。
上一任帝王的逝世让他们惶恐。他们更担心的是,凤兰公主再要不来减免。他们正在商量要不要等孝期后,主动再送新的公主给现任帝王,只要送过去公主就能为他们争取减免,他们觉得这是笔不错的买卖。皇家公主多的是,女人吗,平常没什么用,能够给她们机会发挥一下她们的价值,她们应该开心才是。
凤兰公主的亲哥哥已经继任,他正在扒拉这自己的女儿,打算选个最漂亮的送过去。这时候,他接到密信,听说自己的妹妹要被送回家。他的第一想法是恐慌,他担心自己的妹妹是因为惹怒帝王而被遣返,他担心现任帝王会因此反而加重他们的岁贡。
与臣子商量后,他们决定先下手为强。直接在桥上就把归家的凤兰给杀了,以证明他们没有和凤兰一样的不恭敬,他们愿意用凤兰的鲜血熄灭帝王的怒火。
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他们甚至都没有调查一下事情的始末,更连跟凤兰公主见面后了解情况的想法都没有,他们只怕自己多耽误一点时间都会加重帝王的怒火,他们决定不给公主踏上国土的时间,直接在两国之间的桥上就送公主上路。为了表明他们坚决跟凤兰划清界线的态度,凤兰的哥哥还叫上凤兰已经退居行宫养老的父母。
所以就在凤兰公主走到桥中间的那天,她看到在等待她的人,那里面有她的兄长,也有她魂牵梦萦的父王和母后,可是他们三人就站在那边,看着其他的黑衣人冲向她。这些黑衣人在她刚刚恢复健康的身体上连捅了几十刀,她连一声喊痛的时间都没有,就被这些人直接扔下河。
这次,河水中的不再是那件红色的嫁衣,凤兰自离开后从没穿过红色,她是妾室,不敢穿红,再受宠也不敢。但直到她生命离开的那天她才再一次穿上红衣。这次的红衣是被她自己的鲜血染红的,鲜红的那般美丽,犹如当年她脱去的那件嫁衣。
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人会抱着一件红衣痛哭失声了。
她的兄长和父母没有哭。
她的兄长在几年后亲自送自己的女儿来当妾室,而在面对帝王时,他只是一脸谄媚的笑着,只说自己的女儿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最听话、最乖巧、最美丽,也最是温柔小意了。
帝王看向那张似曾相识的脸眼神飘忽,他收下这个小公主,看着她似乎在看另一个人。姑侄间容貌总有几分相似,所以,是她吗?是她把这个侄女选出来的吗?这是她把自己变相送来陪伴的意思吗?
自作多情、自以为是的帝王,在送她出宫的那天命令所有人不许再提她的事。所以他并不知道她的死讯,更是想当然的以为这是她在向他表明自己不变的情谊。
帝王一辈子娇宠这个更年轻更天真的她,用她来缅怀曾经的她,一辈子用爱她来爱另一个她,浑然不知多年前她在他的安排下已经走向绝路。
倒是太后为凤兰公主滴了几滴泪。
多可笑啊,自己儿子以为送最爱的女人回家,实际上却间接害死了她。而她心心念念了这些年的家人却连家都没让她回,直接在半路上就杀了她。
几十年的皇后当下来,稍加思索就猜到凤兰为什么会死。太后想笑自己儿子的自作聪明,更心寒凤兰家人的翻脸无情。笑着笑着,她就流下一串眼泪,到最后,她才是唯一为凤兰哭的人。但是太后不承认,她说自己被风吹迷了眼,并且让人闭嘴,只要帝王不问就谁都不许说。
太后自己都没想到,她的蠢儿子居然到太后死的那一天都没问过凤兰的情况,而到他自己死的时候,他都以为凤兰的后半生会一直在家感念着自己的恩情,难过于不能与自己相守。
何其自负又何其可笑的深情。
这是想恶心谁呢?
公主被扔进河里的第二天,这座沟通两岸的桥梁在深夜时忽然倒塌垮掉。到天亮的时候,只剩下几根桥柱子还勉勉强强立在那里了。几个月后,一座崭新的桥在旁边不远处架了起来,至于前一座桥为什么垮掉,大家的解释是年久失修而已。
多年后,河岸边出现曾经桥梁的桥柱子,那跟笔直浑圆的条状石柱被人捞上岸。正好,这段时间凤兰公主的故事又被大家传唱,县令正准备建一座公主庙,也给凤兰城多一处景点。
石柱被送到公主庙,因为石雕师父说了,这个大小尺寸正适合雕琢成人像。石柱出现的时机这么好,大概也是老天的意思吧,老天也觉得凤兰公主值得被供奉。于是,公主庙就又多了个传奇。
可是谁也不知道,凤兰公主是在自己的父母兄长眼前被残杀,她被扔下去的时候,伸着的手刚好碰到桥柱子上,留下她最后的血肉。蹭上去的血肉可以被河水冲刷掉,但附着在上面的魂灵就一直在石柱里沉睡。
但愿长睡不愿醒,她是真的不愿意醒,醒来后她要怎么面对自己的父母兄长冷眼注视自己被谋杀这个事实呢?她已经放弃去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她,她是做错了什么吗?她不想问,她不想醒,就让她一直一直沉睡吧,沉睡到魂飞魄散、永远消失的那天多好。
可是,她作为凤兰公主的石像被供奉在凤兰公主庙里。
多少年后,她的国家早就不复存在,她的父母兄弟早就无人祭祀,甚至爱她的那个男人的国家也消失于历史的长河里,同样无人知他是谁。反倒是她的故事一直被人传唱,被奉为女子的表率,她拥有自己的庙宇,享受着自己的香火,灵魂不灭。
假以时日,如果还能继续延续这样的香火不灭的话,凤兰公主有望因此飞升成神。
多年供奉她已成怪,睡梦间隙有时候听到女子的诉求,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也会帮一把。慢慢的,她的庙里香火不断,越来越多的女子来这里祈求,祈求嫁个好夫君,祈求生个好孩子,祈求身体健康,祈求顺遂幸福,女子的世界就那么小,祈求的大多是这些,凤兰这些年出手越来越少,她越来越多的沉睡,在睡梦中,她问自己,女子就一定只有这些祈求吗?
这天她会醒来,是因为听到一个女子的祈求,她借着石像的眼睛看向面前跪着的女子。女子在内心里询问,她弟弟闹事闯下大祸,把人打成残废,永远不能站起来。对方家说要把她这个姐姐嫁过去给那个残废当妻子,永远照顾他就愿意放过她弟弟,不去告官。
以她弟弟的所作所为,一旦告官就意味着杖一百后流放三千里,这辈子应该都回不了家。她弟弟是家中唯一的男丁,虽然她已经有了婚约,对方是邻居的第三个儿子。鉴于目前的情况,邻居都愿意将他家第三子来她家当上门女婿,但是她父母毫不犹豫两倍退掉当初收下的聘礼也要把她的婚约取消,把她送给一个没了双腿的人当名为妻子的丫鬟。父母的理由是,儿子是一定要保住的,以后只要有这个儿子在,对方家里也不敢太欺负你,你弟弟会给你出头的。
真的吗?女孩将信将疑,可是,就是这个弟弟把对方打成这样,打伤后他一直躲着不出面,对方来家里打砸多少次他都装聋作哑,反倒是与她有婚约的邻居家三郎一次次被打了也要出来护着她和她父母。所以,她这个弟弟真的比三郎靠谱,这个弟弟以后真能护着她?
女孩来到公主庙,跪在公主石像前一遍遍的询问:公主,凤兰公主,我该怎么办?真的听父母的话推掉婚约作为赔偿嫁给别人?凤兰公主,我该怎么办?我应该把自己牺牲了,就像当年您一样,为了别人把自己牺牲掉吗?
女孩跪了一天,可是一座石像能给她什么回复呢?
第二天,她就已经被她父母随便套了身红衣服就拉扯着送进别人家里去了。而她那个弟弟又开始招朋唤友继续满大街闲逛,即使看到他亲姐在新婚的第二天就被打得半张脸乌青,一瘸一拐的出门买菜,他也象没看见一样转头继续和他的狐朋狗友蹲在街边边喝一口小酒,边大声说笑。
石像是从那天起开始变化的,一丝一丝的把那张笑脸转为哭脸。
凤兰公主在告诉女孩,不要把自己牺牲了,这天下没有谁值得。
可惜,那个女孩已经来不及了,数百年前的凤兰公主也没能将她救离被父母亲自送进去的火炕。因为那个女孩在新婚的第五天就被醉酒失控的丈夫活生生掐死在炕上,对方父母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把她的死硬说成是她自己上吊,还因此又去她家要了笔钱。
而她的亲生父母因此连她的灵堂都没去,她弟弟更是抱怨这个姐姐没用,死了还害家里多掏笔钱,根本就是废物。
那天,凤兰公主石像上的眼泪,滴在地上。
公主为天下所有的女人流泪,也为曾经的自己而哭。
这人世间不值得,不要再把自己拿去牺牲了,女人们,做自己的主人吧。
公主石像用眼泪发出巨大的、无声的控诉,可是,除了云安之这些修士,又有谁能听得见、看得到呢?
眼前又是一阵白光闪过,云安之等人回到此世间。凤兰公主的石像安静的屹立在他们面前,那个虚影已经不见了,唯有石像脸上的石头眼泪,顺着石像的脸颊一点点滑落下来,“啪嗒”一声滴落在地,除了溅起地上浅浅的灰尘外,什么作用都没有。
吾不欲成神。吾厌恶这视女子的牺牲为正道的世间。吾不愿意保佑这世间的人。诸位,请帮吾一把,多谢。
云安之等人离开公主庙的时候,每人将自己的大半灵力注入公主石像内。天亮后,城门还未开的时候,他们就守在城门边,门一开,他们第一个离开。离开的时候,他们一次也没回头,没有回头看一眼凤兰城和城里的人一眼。
在前往城门的路上,他们就把凤兰城石像的调查情况写在信里,投递到驿站转交给国师府。这是他们在东域最后的一站行程,离开凤兰城,再过那座桥之后,他们就将进入北域。
在当年那座垮掉的桥面前,他们默立了许久,遥遥的向着凤兰公主曾经走过的桥默诵了一段往生经。听过凤兰公主故事的很多人都会来这里做同样的事,却只有他们知道公主故事的最后,这里也是公主的死亡之地。大概是这座桥也承受不住这世上无边的冤屈,被这最沉重的情感压垮了吧。
凤兰公主的尸体谁也不知道被大河带去哪里,凤兰公主本人应该也无所谓了。尘归尘,土归土,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无处是归途,天下没我家。那便,随意去了吧,不重要了。
云安之等人离开后的公主庙,石像每天的变化明显加快了,公主石像的哭相越来越明显。第三天傍晚的时候,已经明显是哭泣的面容。众人一脸惊恐的看向公主石像,脑海里不由自主想起那条关于公主石像彻底哭泣必有大祸将之的传言。
在众人的惊恐中,石像忽然碎裂,公主石像在众目睽睽下碎裂成一堆巨大的石粉,在庙里无风的情况下,那堆石粉自己飘飘散散从窗口飞了出去,自己就飞灰湮灭了。从此,不管是石像、画像,还是其他什么方法,再想在公主庙里供奉凤兰公主的像都不能成立,石像自己就断了,画像找谁都花不出来,哪怕找来名贵的玉料都雕塑不出来。公主庙没有了公主像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几年后,连凤兰公主的故事都慢慢消失。
国师府看完来信后长叹一口气,对于凤兰城这件事不做任何处理,任由人们众说风云。很快的,人们的注意力从这件事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凤兰公主如愿了,她从此魂消魄散于三界,再不存在人世间。
她,自由了。
可是这世间的女子,又有多少人能像她这般自由呢?
自由是有代价的,别说女子了,有多少男子能支付得起真正意义上自由的代价呢?
云安之等人此时已经来到北域,他们正在道别,和东域莱文镇遇到的那个鬼修道别。
鬼修在莱文镇覆灭后很茫然,她在死后恢复神智,出于报复心理把自己炼成鬼修。鬼修是不可逆的,她不可能转生,不可能再去投胎,成为鬼修后一旦破境失败就从此魂飞魄散,像凤兰公主一般的消失。
现在她最重要的事情解决了,她不需要再去复仇。这个时候她有点后悔,如果没有成为鬼修,她可以去投胎重新再来一次,但是她已经没有机会了。可是这个鬼修该怎么修呢?她其实知道的也很有限。
反正不知道自己该干嘛,她干脆就跟在云安之等人身边,所以他们其实是十一个人加一个鬼一起来到凤兰城的,在了解完凤兰公主故事的所有事情后,鬼修跟着他们一路过了河,过了河没多久,鬼修忽然跟他们道别。
“唉,凌霄宗的少宗主,我就不跟你们走了,北域太冷,我怕冷,我要去别的地方了。”身为鬼修,比寻常修士更加的对冷暖不敏感,但是这个鬼修姑娘就是眨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睁着眼说鬼话。
云安之同样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眼睛里的光清澈透亮,带着一点点的傻,“那你要去哪里啊,我给你点路……”然后她想起鬼修不需要灵石,眼睛里的傻透出来的就更多了。
鬼修大概是从凤兰公主的故事里看悟了什么,原本身上还带着的丝丝怨气,在此时已经完全消散了,她的魂体虽然还带着点灰,这是她手中有人命官司的象征,但是她眼睛的血红却不再是那种红到如血的瘆人,而是浅淡了一点。
她对着云安之露出大大的,爽朗的笑容,“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与诸君,有缘自会相逢,告辞!”
鬼修潇洒的飘向另外的道路,她和凤兰公主不一样,她对人间并不是完全的失望,她觉得这世间的女子还是太可怜了,她想以后自己要不要试试去帮助更多的人呢?
世界怎么大,她还想再看看,再试试,说不定,试着试着,她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呢。
鬼修姑娘不知道,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她眼中的红色又淡了一点点。她恶鬼的形象也淡了一点点,也许在未来,她的魂体会恢复成自己原来的样子吧,谁知道呢,慢慢来吧。
也许,学法者何为?
在未来,她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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