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国联军刚刚嚣张起来的气焰，被斐城防御第一战扑灭了一半。原本三万余人的大部队，派去蔚县和徽县的五千人中了埋伏，在大爆炸里全军覆没。来斐城的这支五千人的骑兵同样被消耗掉。斐城面临的敌人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一，局势好转了很多，地形又是斐城这边占优势，在很多人眼里，攻防战攻防战，如今看来斐城这边的胜算更大，大很多。
但是卫且歌不是这么看的，那天晚上，庆国联军沉默肃立的身影让她心悸，她也是带过兵的人，她知道有股火焰在庆国联军的心里面燃烧起来，他们打掉的是庆国联军轻敌嚣张的气焰，但同时，也点燃了他们心中耻辱和仇恨的火焰。而这股火焰所带来的力量，将是极其可怕的。
她不怕，卫家军不怕，卫且歌只担心自己的女儿会怕。
斐南南不怕。
斐南南这辈子最怕的，其实是被检测出有灵根，而且阿娘坚持让自己去凌霄宗的那天。斐南南哭着喊着抱着阿娘的腿就是不放，直到阿娘向她承诺，“南南乖，你去凌霄宗修行，阿娘在家等你。阿娘会一直一直等你，不就二十四年吗，你学成后还不能把阿娘接走吗？阿娘啊，会一直一直等着你的，放心吧。”
斐南南回来的时候，阿娘的确在家。只要在阿娘身边，她就什么都不怕。在凌霄宗的时候，斐南南也想好了，尽快完成学业，然后把阿娘接过来，只要她们娘俩能在一起，她就什么都不怕。所以斐南南真的不怕，因为阿娘就在她身边。
第二天清晨，天色才蒙蒙亮，一支响箭唤醒斐城全城。斐城防御战正式开启了。
卫家军联合守备军打退联军无数次进攻，一转眼就过去了六天。火油已经消耗殆尽，如今泼下去的是斐城居民家自己炼制的滚油。第九天，城主府大门敞开，城里储备的巨石已经用完了，卫且歌让大家把城主府拆了，昔日奢华富贵的城主府，那些雕梁画栋都是上好的木材，铺地的青石板都让人们翘了，好好的城主府如今就剩祠堂暂时还算保存完整。这一代的城主是个公认的废物，但是斐城城主这一家之前也出过几个备受拥护的好城主，留下祠堂给他们一个不受风雨的地方，是斐城人最后的尊敬。
城主府拆完还有卫大将军府，卫且歌还是第一个动手的人。
就这样，防御战又支撑了好几天。
历史上斐城最久支撑了十天，而如今，斐城已经坚持了二十天，传说中的援军依然连个影子都看不到。斐城人自己对于援军都已经不抱希望了。这天，斐城的女人们也拿上家里的菜刀上了城墙，这才打退庆国联军这一次的进攻。
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庆国联军的撤退号终于响起，当最后一个联军士兵退出斐城人的视线，斐南南软软的，靠着阿娘的腿坐倒在地。她累了，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么靠着阿娘的腿直接睡着了。
等斐南南睁开眼睛的时候，是被阿娘叫醒的。阿娘一脸无奈的看着她，只说了一句“朝廷来人了。”
斐南南迷糊着脑袋跟在阿娘身后走向大堂，脑袋里面还在想着，朝廷来人了？来人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援兵到了？
斐南南还来不及高兴就想起阿娘那一脸预言难尽的表情，不对，应该不是援兵，否则阿娘的表情一定不是那样的。
朝廷来人了，派来的是几个文官，过来议和的。
陪同在他们身边的，灰头土脸、一脸疲惫的是阿娘手下的卫家军的武将，此时脸色难看的，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斐南南听完来人的说话后，她也笑不出来。
她们付出两个县重建的代价，二十多天连续硬抗的代价，这些日子被人从边境线打到这里的代价，换来的就是朝廷觉得现在势头正好，可以议和，大不了赔偿庆国十座城池，从此俯首称臣，保住越国不灭就行。
斐南南都给气笑了。她不懂政治，也不是很懂作战。这些天她想的就是尽可能保护斐城。其实在把联军挡在城外二十天起，她已经开始动员斐城城民撤离了，她知道最多再有十天，再不来援军斐城也是保不住的。她作为代理城主，如今能做的已经是她的极限。她可以留到最后一刻，但是城民就不必了。这些天她拖延着，只是为了让离开的人能走的更远些。好不容易盼来了人，来的却是这些个天真的文官。
就她看来，如果不来援兵那么越国被灭是迟早的事。可是朝廷他们还幻想着议和，幻想着成为庆国的下属国就能保存下他们。何等的天真，何等的可笑。一瞬间，斐南南都在怀疑自己的坚持究竟有什么意义？自己这些天的拼搏难道就是为了保护这些弱智？
在座的卫家军的武将脸色更是难看，要不是卫且歌在这里坐镇，他们刀都快拔出来了。
斐南南和卫且歌对视一眼，两人什么话都没说，甚至都没安排朝廷来议和的官员今晚在斐城休息一下，直接将他们送出城门外，让他们自己去庆国联军那里谈判好了。
第二天早晨，那几人的尸体不出所料的被庆国联军吊在外面。斐南南却觉得难过，“我们还要打吗？我们还要在这里坚持吗？”
作为城主，她只是在心里问自己这两个问题，但是她知道，会有这样疑问的人，不止有她。这一天的对战特别的辛苦，身体累，心灵更累，她知道大势已去，军心快要散了。
斐城坚持了二十四天未破，但是她手中包括还留在城里参与守城的百姓只剩下三千余人。蔚县和徽县的两县县令在今天也已经战死沙场。
“少城主，您走吧。”城主府的大管家没有跟着城主偷偷溜走，而是选择留在斐城，他自幼看着斐南南在城主府不受重视的成长，也看着这个从没被父亲呵护过的少女，明明可以在凌霄宗做个世外修行之人，却在城主一家自己逃跑后，独自从那么远的凌霄宗回到这里。用稚嫩的肩膀支撑起斐城的旗帜，带领斐城在重重困境下支撑至今。
可以了，她一个小女娃子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可以了，她不应该继续留在这里。大管家跪在斐南南身前，“少城主，您走吧，回凌霄宗吧，您做的足够多了。”
“少城主，您走吧，回凌霄宗吧。”卫家军的老兵跪在大管家身边，“带我们将军一起走吧，你们都去凌霄城吧。”
“少城主，您走吧。”一个又一个人在斐南南面前跪下。他们知道斐城必破，越国将灭，他们已经老的老，伤的伤，没什么时日和盼头了，可是斐南南才多大啊，她本来都可以不用回来的，城主都已经放弃他们了，她一个姑娘家却陪他们到今天。可以了，已经真的可以了，他们不想她继续留下了。
卫且歌走到斐南南身边，将这个眼眶含泪的小姑娘揽进自己怀里。斐南南作为卫且歌唯一的女儿，从九岁那年离开，十五岁放回。母女间相处的时日只有九年，这个女儿因为自己，从不被她的父亲正眼看过，自己这个母亲能给予她的也很有限。卫且歌也想跟她说，女儿你走吧，回凌霄宗吧。卫且歌自己是不会走的，卫家军没有投降的人，没有后退的路，但是她的女儿，原本该有光明璀璨的未来。
“南南，你，”卫且歌艰难的张开口，她想说的话就在嘴边，她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女儿，似乎想把她的样子深深刻进生命力，“南南……”
“我与斐城共此生。”斐南南抢在阿娘说话前开口，然后她看向身边的每一个人，“我知道诸君累了，身心疲惫，都快到极限了。我知道朝廷让大家失望了，但是大家看东门，东门还有我们的家人同胞在离开，我们每多挡一刻，他们就多活一刻。我，不为斐城，不为越国，只为他们。”
“我不走，”斐南南看向斐城，“我要留下，我与斐城共此生，只为他们能走的更远一点。”
黑夜过去，天色又亮了。斐南南在城墙上看着联军又冲锋而来，如今的斐城已经坚持到第二十七天。箭矢快用完了，城主府、将军府都被拆光了。现在投石车扔出去的是坏掉的投石车拆下来的零部件，居民家连菜油都被烧滚了泼出去，士兵们抓在手里的刀都卷刃了。每个留在这里的人依然坚持着，不为斐城，不为越国，只为身后的百姓能多活一刻，再走远一点。
第三十二天，最后一架投石车都被扔完了。城墙上只剩下最后两三百人。
第三十五天，这天，城墙上已经没人了，斐南南和卫且歌站在城门后不远处，庆国联军正在用破门锤轰击城门。
时间过得很快，又很慢。
城门大开时，斐南南举起手里的断剑，卫且歌握紧卷刃的马刀，这对母女肩并肩冲向迎面而来的庆国联军，在她们身后，是最后剩下的，连站立都很勉强的最后百来人。
没有嘶吼，没有惨叫，没有犹豫。
很快，连刀剑交击的声音都消失了，斐城最后的这一百人淹没在庆国联军的冲锋里，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这场洪流中。
费城防御战在坚守三十五天后终于被庆国联军攻破，全员战死，无一幸免。城主斐南南和将军卫且歌殉城。
越国即使覆灭，费城防御战依然被记入史册。当最后一任城主弃城而逃后，他的妻子和女儿接过重担，将斐城守护到破纪录的第三十五天。这个记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斐南南和卫且歌母女在历史上留下属于她们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战后，庆国联军收拾起残破的斐城，从尸骨堆里翻出斐南南和卫且歌的尸体。这对母女倒在相距彼此不远的地方，斐南南的一条胳膊没了，卫且歌的眼睛上还插着一支断箭。庆国太子亲自将她们的尸身收敛起来，他把这对母女放置在临时打造出来的棺材里，停灵三天，然后郑重的将她们葬下。为此，太子还被以延误军机的罪名当众领了三十击军棍。
斐南南和卫且歌合葬在斐城附近，在这场战争彻底结束后，她在凌霄宗的朋友来此为她祭灵。他们在墓碑前肃立许久，在学峰的，斐南南的命灯残留着星星点点的光，没关系，修士的生命很长很长，他们会等来斐南南的转世，他们是有可能在凌霄宗再相会的。他们来这里与朋友暂时告别，一起期待着再相见的那一天。
斐南南和卫且歌的母女之缘也没有断，她们此生葬于同一处墓穴，冥冥中，她们相携走向另一个世界。她们在那个世界会在一起很久，然后一起转世。她们之间的缘分浓厚绵长，她们还会是母女，她们还会在一起。斐南南的好朋友还为此特地请来佛宗来她们母女的合葬墓前为她们祈福诵经。在凌霄宗的时候，她们就不止一次听斐南南说过以后要把她阿娘接出来，要母女俩长长久久的在一起，这是斐南南的心愿，也是她们能为这个好友最后做的事。
“南南，你和伯母好好休息吧。下一世还要来凌霄宗啊，我们会在宗门等你的。你放心吧，佛宗的佛子说你们母女有大功德，下一世还会是母女，你们在下一世会幸福长久的。南南，即使如此也别忘了我们啊，我们会在凌霄宗等你，期待着与你重逢的日子。南南，要记得我们啊。”
放心，会记得你们的。斐南南和卫且歌的魂灵在虚空中看向这一世的她的友人，卫且歌摸摸斐南南的头，“你交到了很好的朋友啊，她们对你也很好。”
斐南南象小的时候一样依偎在阿娘的身边，她抱着阿娘的胳膊笑得甜蜜，“嗯嗯，她们都是很好的人，在凌霄宗的时候，她们对我可好了。”
所以，阿娘啊，不要再用遗憾的眼光看我了。我虽然自幼没有父亲的疼爱，也没享受过城主亲女的荣华，但我在家里的时候有娘亲，在凌霄宗的时候有朋友，这就已经足够了。凌霄宗告诉过我，人生有得必有失，事事圆满、样样俱全，不过是美好的幻想，不如珍惜眼前人。阿娘啊，我的这一生短暂但是也已足够精彩，能够和您一起走到最后我已经很满足了，与我而言，这样的人生没有遗憾，我不难过，一点也不。阿娘啊，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先去另一个世界生活一段时间，下一世，我们还会是母女，还要在一起。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我相信且坚信。
数百年后，凌霄宗有对夫妻生下一个女孩，这个女孩从学峰毕业后，和同在凌霄宗的师兄结为夫妇，又生下一个可可爱爱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出生的那一天，学峰上有一盏命灯重新燃亮，意味着去向远方的故人今已归。小宝宝的屋前来了些人，微笑着看向熟睡中的小宝宝，欢迎回来，我们又相会了哦。没事的，这一世你自由自在的成长，没有想起上一世也没关系。我们知道你回来了就行，南南，要好好的啊，和你阿娘一起好好的过这一世，这一世，你们一定会幸福的。
至于斐南南的父亲，斐城上一任城主，他从弃城而逃那天起，他抛弃了所有人，也就被所有人抛弃。他在离开后的遭遇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他最后的记载就是一个胆小的懦夫，在敌人还在远方的时候，他就转身逃跑了。他弃城而逃的历史被诚实的记录进斐城的历史里，他不被重视的女儿成为被敌人尊敬的斐城最后一任城主记录在案，庆国太子亲自刻下斐南南和卫且歌的牌位放在斐氏祠堂里，世世代代接受后来者的香火祭祀。
虽然按照斐南南和卫且歌本人的意愿，她们更愿意进卫氏祠堂，斐南南曾经不止一次私下里想过，当她从学峰毕业把阿娘接来凌霄宗后，她想改随母姓，她更想当卫南南。算了算了，反正不重要了，人生不如意十之**，斐南南和卫且歌都无所谓了。
裴南南，女，十五岁，凌霄宗学峰第三届学子，筑基期。她的同门说，她是一个活泼热情的姑娘，对待朋友真诚爽朗，她们很喜欢她。她在凌霄宗求学期间无数次的说过，以后要把阿娘带到凌霄城来，可是在最后，她和她阿娘一起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斐城。
斐城城主从来没正视过的这个女儿，成为斐城最后一任城主，用她的生命守护城民到最后一刻。她的父亲，她的国家让她失望了，她的父亲早早就跑了，她的国家宁愿投降也没有派来援军。她只能用自己的生命拖住敌人的脚步，让她的城民跑的远点，远点，再远点。
在最后，是她的敌人收起她和母亲的骸骨，给予她们最后的尊重，她的名字和故事永远被记载进历史的书卷里，人们记住这个才十五岁的少女城主的一生。没关系，她不需要被记住，她只想和在乎的人在一起，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下一世，她如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