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晴朗无云的夜晚。

距离在雨夜暴露位置，被山姆率队追杀，已经过去一天一夜。

整整一天一夜。

兰琉斯倒在了湿漉漉的下水管道中，他的手掌外侧几乎被鲜血染红，所幸身上没有致命伤，追杀他的人很多，多得有点超乎他的想象。

蚂蟥一样的卫兵爬过来，一个又一个，一具具尸首倒下，铳声不断响起，稍有不慎他就会被子弹射穿血肉之躯。

不过，那些家伙杀不了我的。

即便是她也该知道这一点。

但这样的想法却令兰琉斯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圣都的地下管道内，光线是昏暗的幽绿色。

他撑起身下的管壁，慢慢地起身，他知道，宫里应该派不出更多的人手了，除非他们真的疯了，打算调集军队来抓他。

可调集军队步骤繁琐，新皇尚未登基，没几个将领会听从迪克森的调遣，圣都周边的兵营有一半都在落石堡卡西尔公爵的掌控之下，想要调兵……哪有那么轻松？

短时间内，她做不到。

现在，兰琉斯已经知道了皇帝在哪里，可以暂时离去了。

他会有万全之策再次回到圣都，再次开启自己的复仇，不惜一切代价。

现在，他要离开这里，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他杀了太多人，累累叠叠的尸体，会恍惚令他回忆起从前。

那些像蠕虫般钻入大脑的从前，仿佛将他身上好不容易浣洗干净的衣服再次泼上了斑斑油污。

他更害怕自己会因此感到兴奋……像从前那样，什么都不能给他带来喜悦……只有杀戮可以。

衣角上，有一只怎么甩也甩不掉的恶魔。

兰琉斯拄着剑，疲惫不堪地行走在管道内，现在的他暂时用不了魔法，这两天过多地占卜，加上为了治愈那个名为菲林的丑女孩，他使用了并不擅长的疗愈魔法，笨拙简陋的魔法回路导致魔力消耗得极快。

在这个灰烬的时代，积攒魔力是一件很艰难的事，丑女孩说得没错。

沿着这个管道走，一直走，就能出城，到郊外，摆脱那些令人厌烦的追兵了。

眼前忽然逸出刺眼的蓝光，兰琉斯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搞不清自己的心，在这样危急的关头，他显然应当没空去思考其他，自从上次之后，他也不可能会想要去看那个女孩在干嘛。

但他还是看到了，看到了无数相撞的酒杯，枝形的水晶吊灯，相拥的男女，裙角与裤脚摩挲，各自翩翩起舞。

那是一片偌大的舞池，场景熟悉而陌生，这样的社交场合，他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

她在哪里？为什么会在那里？

谁带她去那里的？

他顺着铁制直梯往上，爬出了腐臭的下水道，而后在两面窄墙之间快速前行，那些光亮的画面依然在他眼前浮现着，怎么也停不下来。

少女搂着一个男人的脖子，在月光下迷离地享受着他的亲吻。

这时他的耳边忽然响起她冰凉的声音，“兰琉斯，我不喜欢你，连性/欲都产生不了的那种不喜欢。”

“我的心是空的，我不需要任何人喜欢我，不需要……”

“你也一样。”

兰琉斯倒在墙边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右脚脚踝处中了弹，自己对疼痛的感知已经这么微弱了么？

其实左腿大约也中了子弹，不过幸好那边的金属表面足够牢固，足够抵挡射来的子弹，只是将小腿射出一个微曲的凹陷。

他没有半分犹豫，时常在外远征和完成任务，中弹对于这位骑士来说几乎是家常便饭。

他迅速掏出干净的布料，用手指摘出脚踝处那沾满鲜血的子弹，这疼痛饶是感知再麻木也让他将墙面挠出道道指痕。

淡淡的绿光落在伤口处，再不用魔法治疗，不说走不了路，自己大概也会死于败血症。

膝盖上落了两滴晶莹而冰凉的液体，男人抬手满是血迹的手指，去探了探天空，没有下雨，这是一个晴夜。

无风无雨，满天星斗，一轮皎月。

他忽然感到眼睛好像进了沙粒一样酸涩，于是用手掌去抚弄时，才发现这液体是从眼眶中落下的。

这是——眼泪。

再重的伤他都没有流过眼泪，身体几乎残破，生命将近垂危时，他也没有落下过一滴泪。

为什么我会落泪？为什么……我在哭？

*

少女的双手在琴键下停下，扭头笑盈盈地看向身旁的金发男人。

“怎么样，弹得好吧？”

金发男人沉默着，少女看他不说话，于是眨眨眼道：“那我再给你弹一遍！”

她再次从悬挂腰间的小囊里取出做好的符文贴纸，在琴键上分别留下八处符文痕迹，连踏板也不放过。

随着她在琴键上敲下第一个音，琴键立刻在脉脉月光下自行下摁，如同有一双来自顶尖音乐大师的无形之手，正在舞台进行精湛地演奏。

少女装模作样地用十指在琴键上滑动中，还时不时歪头看着男人沉醉的目光。

优雅轻缓的曲调从琴键上流泻，比月光更要柔美几分，金发男人重温着这华丽优雅的曲调，如同心中有个宝箱，被人打开了卡扣，累累的珍宝就呈现在眼前，碧辉闪闪，宝气珠光。

他的指尖也跟随着琴键跳动的节奏，一个一个地参透着曲谱。

“这首钢琴曲叫《夜曲》，有机会的话我可以把曲谱给你。”

“《夜曲》是哪位作曲家的名作？”

“你应该没听过，叫肖邦。”

“这么美丽的钢琴曲，竟然出自一个无名之辈？”金发男人十分意外。

杜瓶笑了笑，“你就别管人家是肖邦、肖恩、还是肖申克的救赎了，反正你也见不到。”

男人环抱起双臂，笑道：“说起来，我更好奇你怎么让钢琴自动弹起来的？这算作弊吗？”

“也……也不完全算作弊。”杜瓶轻咳一声，“看吧，我的确会识谱。”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好吧。”杜瓶其实不太想说，“其实我是一名魔械师，这东西也不是我发明的，是我从其他魔械师那里偷学来的手段——听他们说用来搭讪十分有效，所以就自己做了一份符文，随身携带。”

杜瓶上辈子的确自学过钢琴，不过也仅限于会识谱的地步，由于手残，她只会弹小星星。

但她有个隐秘的技能，那就是她虽然不怎么会弹，但很会识谱，还喜欢背谱子。

“哦，对了，你在搭讪我。”

伴随着柔和的夜曲，男人低下目光，望着那妆容精致的黑发少女，“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来搭讪我。”

“不知道。”

杜瓶耸耸肩，“不过咱们既然能出现在同一个社交场合，那就说明我们足够门当户对的了。”

“门当……户对？”

他话音幽幽，“你最好别后悔说过这种话，和我门当户对不是什么好事。”

说罢，他的手指继续在琴键上跟随那双无形之手跳动。

“看得出来你很喜欢我送你的搭讪礼物——所以，现在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吗？”

杜瓶再次笑盈盈地问起了他的名字。

神秘人莞尔，“怎么？你这么想知道我的名字，难不成明天就要到我家上门谈亲？”

“可以呀，明天我就打扮得红红火火，开着飞行器去把你接回来。”杜瓶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会让你幸福的。”

“为什么是我？”他灰蓝色眼中的笑意深如海渊，“因为我坐在这里忧郁地弹钢琴吗？别告诉我你这么俗套。”

“一见钟情。”杜瓶敛起睫翼，“你难道没对谁一见钟情过吗？”

他摇摇头。

杜瓶有些惊讶，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他的身上。

男子绸缎般的齐肩发，灰蓝色的眼瞳，颀长高挑的身材，偶尔会让她想到另一个人。

缠绵的钢琴曲谱写着夜的温柔沉静，忽而来临的对视像在这杯名为“暧昧”的牛奶中添加了一块浓稠的黄油，夜色慢慢地开始酝酿，开始生变，慢慢地，一切都融化得极浓、极深、极胶着。

她没有反应过来，他就低下了头，轻轻在她的唇角啄了下。

像蜻蜓掠过了水面，遥遥地飞走了。

“你会知道我的名字的，很快。”

他说着，用微热的小指碰了碰她的手背，“教教我这首曲子怎么弹吧？这首……夜曲。”

杜瓶缓缓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她看到他眼中掠过一线忧伤。

忧伤很快没入随之而来的欢声笑语，两人并肩坐于琴前，在少女一字一句的诚恳教导中，天边泛起了破晓的黑光。

*

应当已经到凌晨了，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吧？

兰琉斯拖着重伤的右腿行走在城市边缘，天亮之前得离开圣都，不然等人多起来，他就更不好走动，更不好离开这里了。

他来到了社区教堂之外的一片树林，上身倚靠着高耸的树木，这儿有一片不大的池塘。

他缓缓走到池边，拼命地往嘴里灌水，他看着手捧的带着血污的浑水，胃里忽然开始作呕，他不受控制地清洗着手上的鲜血。

手指用力搓洗，搓到手背皮肤泛红，被指甲抓出了道道血痕。

还不够！还不够！

还不够……他将头颅埋在夜间冰凉刺骨的池水中，试图将脸上的血污冲去，被流水淹没之时的窒息感，竟令他感到了一丝愉悦。

还有身上——

他脱去袍子、上衣、丢开剑刃，一切都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一切都散发着死尸与腐肉的气息……

有那么一刻，兰琉斯觉得自己疯了，疯到癫狂。

气喘吁吁，痛哭流涕。

钴蓝色双瞳中布满网状的血丝。

直到声嘶力竭，心如枯水。

最后，他将一切归于那个诅咒，疲惫不堪地瘫倒在了地上。

流水在他牛乳般白皙的胸膛打着转，从泛着金属光泽的左臂缓缓淌下，浸润着葱茏的草地。

他默默起身，呆滞地撕下一块外袍的布料，慢慢地揉搓着那块布料，“我要去把你带走，我要把你绑起来，然后杀了你，我要喝光你的血，吞咽你的肉，用你温暖的人皮紧紧包裹我——”

“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白发男人疯疯癫癫地说着。

“你真的变成了怪物，你真的疯了。”冷不丁有声音响起。

兰琉斯抬起无神的双瞳，在树林昏暗的光线之中，看到一个人缓缓走出。

那人丢下手中耗尽子弹的长铳，从腰间取出一柄光亮的剑刃，对准了地上狼狈不堪的白发男人。

“就让我在这里了结你的苦痛吧。”

“兰琉斯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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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56.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