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雨天

一连上好几节正课,累得整个教室里睡倒下一片,温知敏还在整理新发下来的资料,路过的一个男生疯子一样地跑过去,带掉了堆在萧满胳膊上的几张卷纸。

“啧”,萧满蹙眉去看,温知敏眯着眼睛笑她:“人早就跑不见了你还来看,快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吧。”

萧满很香,身上冷冷的雪松味在炎热的夏天是令人安心的抚慰剂,有勾人心魂的魔力,引得温知敏上课的时候总想趴在她的胳膊上。

“你能不能坐好了上课?总是挨的很近老师都喜欢盯着我了。”萧满伸手抵住把人往回推,温知敏顺势就拉住了她的手。

她好瘦,手腕细得可以直接捏住。

“你真的很香诶萧满,这天气太热了你冷冷的,我就是不自觉地想靠着你。”

这话一点也不假,北城的热是带着炙烤的,像把人按在发烫的铁板上烤,烤得人变得皱巴巴地也不会松开,即使教室里开了空调和风扇也感觉不到一丁点的凉快,呼吸间仍然是滚烫沉闷的空气,比窒息还痛苦。

但萧满是凉的,她的味道,她的气息,都是凉的。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低领衬衫,百无聊赖地用一只胳膊撑着脑袋打量叽歪的温知敏,锁骨间海瑞温斯顿的勿忘我在此刻也显得暗淡了几分,她的眼睛更像珍宝。

高中的最后一次研学,是去白崖,Iris说去风里跑跑,人会获得自由,盛夏布莱顿的风会带走她们疲惫的双眼,她们会相连,在那片断崖之上。

萧满和温知敏被分到了一组,辗转十一个小时,飞机降落在希斯罗机场时,伦敦正用一场冷雨迎接这群东方来客。萧满的黑伞被大西洋的风掀翻,雨水顺着长发流进风衣领口,像是这座城市在模仿母亲最后的体温。

"跟上队伍!"Iris的哨声刺破雨幕。萧满的牛津鞋踩过特拉法加广场的鸽群倒影,十七岁的少女突然与八岁的自己重叠——那时母亲还能站立,黑色绸伞像朵倒悬的铃兰罩住两人,街角咖啡店的马卡龙在雨帘后泛着柔光。

伦敦的雨像破碎的琴弦,一根根扎进萧满的心。温知敏举着便利店买的透明伞追上来时,她正盯着Ladurée甜品店的橱窗发怔——母亲最爱的那款玛德琳蛋糕在暖光灯下泛着蜂蜜色光泽,与记忆里温哥华别墅厨房的晨光重叠。

八岁生日那晚,母亲偷偷带她溜出康复中心。轮椅碾过枫叶铺就的小径,街角甜品店的玻璃映着两人依偎的影子。

萧满有些恍惚,伦敦,她又一次来到了伦敦。

十年前的雨声突然穿透耳膜——母亲的血从胸口漫出来染红真丝睡裙,父亲握着匕首的手在向下滴血。

温知敏的伞突然倾斜:"你脸色好差。"

"时差。"萧满把衣服往上拽,遮住发颤的嘴唇。

希尔顿酒店的暖气发出哮喘般的嗡鸣。萧满蜷在墨绿色丝绒椅里,看着壁炉装饰用的假炭火。温知敏拧开姜茶罐的声音让她想起急救车闪烁的顶灯——那天她攥着沾血的玛德琳蛋糕包装纸,看医护人员用白布裹走母亲凹陷的脸。月光穿过萧满的睡袍,将那道从肩胛骨延伸到腰窝的手术疤痕照得雪亮——八岁那年被父亲拽离现场时,她在楼梯扶手上留下的生命刻痕。

这是盛夏,却是伦敦唯一寒冷的夜,那年冬令时下着大雪,是它唯一的不寒冬。她不敢抬头去望夜空中那轮苍白的月亮,回忆如同遍布裂纹的玉环,禁锢着她,有枚尖刀笔直地插在她的心脏上,比鲜血更先涌出来的,是她的崩溃,憎恨,扭曲,是她隐藏在湖蓝色的眼眸下可怖的痛苦。心口传来密密麻麻的痛,血管像要爆裂似的膨胀,手背上的青筋狰狞不堪,她在颤抖,瞳孔都失去光亮,空洞地盯着玻璃里狼狈的自己。

温知敏走过来蹲在她面前,伸手去摸她冰凉的脸,温热的液体却顺着指缝打湿了掌心,越来越多,她在哭,萧满在哭,哭得浑身颤栗,哭得因为缺氧而大口大口地呼吸,像极了溺水的人在拼命求救,她就是在求救,求温知敏擦干她脆弱不堪的泪水。“萧满……别哭……”

母亲躺在血泊里,也是用这样微小的声音呼唤自己:“阿满,别哭……”

温知敏就这样窥视到了萧满不为人知的一面,悲哀疼痛的一面,颓败暗淡的一面。学校里流传了很多个版本的萧满,萧氏集团董事长唯一的女儿,财阀世家薛家最后的继承人,丧母的孤儿,沉默寡言喜怒无常的怪胎……可今晚的萧满一个都不是,是暴雨中弥留的雏鸟,是海啸下几近死亡的蝴蝶,一开始是咬着嘴唇啜泣,继而哭声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间挤出来,最后演变成了撕心裂肺地哀嚎,她哭得温知敏的心脏都隐隐作痛,忍不住将人紧紧地抱住,像随时都会消失的幻影一样不真切。

温知敏的下巴搁在她的脑袋上,相贴的胸膛感受着她生命的跳动,微弱得让她觉得萧满正在枯萎,色彩变得斑驳,低饱和度,如同流失的沙粒消失在世界上。她突然害怕起来,收紧揽在萧满后背的双手,“别哭了,萧满,别哭……”

千言万语都被堵在心口,脑海里空白的一片,她不能问萧满为什么哭,也不敢问,她只知道萧满此刻的悲伤是她无法填补无法拯救的,只知道萧满在伦敦的街头呆呆地看着大本钟指引她们回到酒店的时候眼里就蓄满了泪水,只知道萧满的哭声让她心碎。

她关了灯,抱着萧满躺在洒进房间的月光下,银白一片好像深秋的冰霜,感受着被自己捂在怀里的蜷缩的手慢慢打开,短促杂乱的呼吸声趋于平缓,起伏的肩膀也安静下来,听到女孩断断续续的声音,“我……抱歉……我很崩溃……”

很礼貌,很官方,很萧满。

其实近来的相处已经让她把萧满放在了心上,她默默记住了很多那人不起眼的小习惯。比如她发现萧满喝水喝饮料总会留一些在杯底,每天会挑选相配的衣服和首饰,但戴在左耳上的那枚黑色的耳钉从来没有换过……

她看得出来,萧满是个很傲娇的人,跟小猫一样外冷内热口是心非,算了,不为难她。

温知敏担心她半夜会再次崩溃就整夜都抱着她睡,梦里钻进了一股雪松的味道。

凌晨六点,到达白崖看日出。萧满眼底一片淤青憔悴地坐在地上,六月的海风卷着咸涩水汽掠过礁石滩,七座白垩悬崖在晨雾中渐显轮廓。天边裂开一道青灰色缝隙,惊飞了在崖壁裂隙筑巢的刀嘴海雀。

第一缕金红色漫过海平面时,温知敏的帆布鞋正陷在潮湿的砂砾里。她看着远处核电站冷却塔蒸腾的白雾被染成蜜橘色,突然明白为什么当地人管这叫"魔鬼的烟斗"。潮水退却的簌簌声里,白垩岩壁开始泛起珍珠母贝的光泽——沉睡的巨鲸正抖落身上盐霜。

"快看断层!"前排有人惊呼。阳光刺破云层的刹那,七姐妹崖的褶皱岩层暴露出地质年轮:燧石带像静脉曲张的血管,白垩层如同结痂的伤口,最底部的红砂岩渗出铁锈色,仿佛这座悬崖正在缓慢渗血。

萧满的围巾被风扯向海面。她伸手去抓时,咸涩的气流灌进鼻腔——与母亲葬礼那日墓地旁的海风别无二致。三十米高的崖顶,一丛海茴香在强风中剧烈摇摆,花瓣被撕碎成雪片状,落在她沾着泥点的牛津鞋上。

白垩岩反射的光让视网膜灼痛,温知敏眯起眼,看见退潮后的礁石滩露出二战时期的沉船残骸。生锈的铆钉上挂着几缕海带,随浪花起伏的姿态,像极了她背包里那根被萧满扯松的耳机线。

海风突然转向,裹挟来北海油田的柴油味。温知敏在观景台捡到半张被盐晶蚀脆的明信片,1944年的邮戳旁写着:「亲爱的,等我们能在阳光下牵手时,就来这里放烟火」

浪漫正在上演,萧满正在被拼凑。

温知敏挨着她坐下来,递给她一瓶酸奶,耳边有风声,海浪声,尖叫声,还有萧满的呼吸声。但她不喜欢在嘴里发酵发臭的味道。“喝吧喝一点嘛,你还没吃早饭呢。”

“我一直都不怎么吃早饭。”

“你快喝一点嘛,一口,就一口呗,我特意带的呢,这个很好喝的。”她靠在萧满的肩上,声音嗡嗡的轻挠过心脏。

拗不过她。萧满记得自己从小就不爱吃乳制品,奶酪那些更是一口都不会尝。但现在她还是皱着眉一点一点吃完了温知敏给她的酸奶。

两个人依偎在草地上聊天,其他人都在拍照,黎施芮在背后偷拍了一张微信发送给温知敏。

细密的雨丝轻飘飘地钻进领口,在锁骨处凝结成冰凉的水珠,她今天戴了Chaunet约瑟芬皇后白鹭系列的海蓝宝项链,和她的眼睛很配,温知敏跟她并肩漫步在海滩上,朝阳的余晖悄悄地笼罩下来。

晨雾还黏在七姐妹崖的褶皱岩层上,潮水退却的沙地泛着湿漉漉的铅灰色。温知敏踩到半截藤壶壳时,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撕裂的脆响。

萧满跪坐在礁石滩,海水正漫过她的脚踝。晨光从核电站冷却塔后方渗出来,将她长发染成褪色的铜丝。温知敏冲过去时,嗅到血腥气混着海藻腐烂的腥咸——萧满的掌心被牡蛎壳划开十字裂口,血珠滴在灰白鹅卵石上,像极了她们在实验室见过的珊瑚虫标本。

"别碰伤口。"温知敏扯下围巾包扎,羊绒纤维立刻被染成锈红色。萧满的睫毛在颤抖,海风将那句"没事"吹散成零碎音节。

温知敏的后背比想象中单薄。萧满数着她颈后细小的绒毛,看海风将两人的影子揉成古怪的连体生物。涨潮声从东南方涌来时,她突然开口:"妈妈最后那天,指甲油也是这个颜色。"

温知敏的帆布鞋陷进湿沙。萧满的呼吸拂过她耳后:"勃艮第红,她说是为了盖住化疗的淤青。"

三百米外的观景台上,Iris正用望远镜观察刀嘴海雀。萧满的指尖无意识摩挲温知敏卫衣的抽绳:"葬礼那天也下着雨,神父的祷文被雷声碾碎时,我发现她右手小指缺了半片指甲。"

浪花撞碎在二战沉船的残骸上,溅起的水雾沾湿温知敏的睫毛。她突然明白萧满为什么总把左手藏在袖口——那枚残缺的小指甲,像被咬掉半边的贝壳。

朝阳跃出海平面时,萧满的眼泪终于砸在温知敏肩头。金红色光线剖开白垩崖的岩层,暴露出深埋的燧石结核,如同结痂多年的旧伤。

"那把水果刀..."萧满的下巴硌着温知敏的蝴蝶骨,"是妈妈从巴黎市场买的,刀柄刻着'自由'的法文。"

温知敏的足印在沙滩上拖出蜿蜒沟壑。三十年前某对恋人在此留下的轮胎印已被潮水抹平,此刻又被新鲜的脚印覆盖。她想起父亲书柜里的《海岸地质学》:最坚固的岩石,也会被每秒0.5毫米的侵蚀改变形状。

"看路标。"温知敏突然仰头。悬崖顶端的国家信托基金会标志牌在强风中摇晃,铁质支架发出牙疼般的呻吟。萧满的掌心渗出新的血渍,在围巾上洇出大不列颠岛的轮廓。

正午的阳光将白垩岩晒出石灰的刺鼻气息。温知敏把萧满安置在废弃的救生员瞭望台下,从背包翻出压扁的玛德琳蛋糕。糖霜已经受潮,覆盆子果酱在锡纸上晕染成血痂般的图案。

"你从早餐会偷的?"萧满的指尖在蛋糕边缘徘徊。

"是交换。"温知敏晃了晃空掉的碘伏瓶,"用三个司康饼跟厨师换的。"

萧满咬下蛋糕时,咸涩的液体滑落嘴角——不知是浪沫还是眼泪。温知敏用拇指抹去那滴湿润,指腹的茧子蹭过她微颤的唇线。

七姐妹崖正在等待潮汐。温知敏砖头的瞬间,萧满的指尖触到她散开的发梢,比记忆中任何玛德琳蛋糕都要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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