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的时候,臧香梅还是没能动身前往魔域。
因为魔窟洞口处来了一位贩妇,她指名道姓要找臧香梅。
段耕本不欲理会,但又怕臧香梅若是不见此人,日后消极怠工,便不好了——段耕隐隐约约觉得,臧香梅此时已然不在意什么“交不了差就人头落地”了。
臧香梅心中纳罕,她不晓得还会有谁来找自己。
到了洞口处,臧香梅惊讶地发现,来找自己的,竟然是邻居大娘。大娘是贩馍馍为生的,常常天不亮就起来,擀面做馍,蒸出的馒头香气香飘十里,十分馋人。大娘也常常给臧香梅馍馍吃,那馍馍有玉米面的,有番薯面的,还有点缀着芝麻的,臧香梅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吃腻。大娘的馒头不是卖给村里人的,她要走几里路,在馍馍凉了之前,送到县中的富商家中去,那是富商用来喂马的,富商说,他家的马只爱吃大娘做的馍馍,奇怪得很。
按说此时,大娘该动身前往县城了才是,为何会出现在魔窟之外?
臧香梅没想明白,也就丢开了:“大娘,你该去县城了。”
大娘却说:“不急不急,我听小花说,你上山来找石头了,想着你没吃饭吧,就来给你送一点。”
大娘说着,便将手里的篮子递给臧香梅。那篮子和大娘的手穿过紫黑色的雾气,大娘却好似浑然未觉。
臧香梅接过来,掀开盖在篮子上的布看了一看,里面果然是各色的馍馍。她笑道:“谢谢大娘,我自己会找吃的,你不用送啦。”
大娘慈爱地说:“别总是忘记吃饭,也该多注意身体。”
“晓得了,大娘你快快回吧。”臧香梅说。
送走了大娘,臧香梅拎着篮子回到段耕的洞府。段耕早就看到了里面是什么东西,魔对于凡人的吃食并不感兴趣,却也觉得既然有了吃的,臧香梅更能安心待在魔域之中。
“走吧。”臧香梅主动向段耕说道。
段耕自然同意,往她手腕上一抓,一阵晃动之后,臧香梅又来到了熟悉的魔域。
这一次,她自然地跟随在段耕身后,眼睛没有上下左右地去看,脚步也不再东倒西歪。
束丽华仍旧窝在刻机所在的洞中,见臧香梅二人到来,便问:“香案带来了?”
“带来了。”段耕将单手托举的香案放下,她的手掌裹着一层魔气,在适才一路上,不断被青玄石散发的清气所消耗。
束丽华将青玄石送到刻机之下,又问道:“图纸可带来了?”
臧香梅便将图纸递给她。
束丽华腾身而起,飘至半空,将图纸展开,放置在刻机的最顶端。她调整了魔气丝线的位置,让魔气能够按照图纸上所画的线条运动。
那些魔气丝线带动着刻刀缓缓在青玄石上雕凿,魔气和清气交织在一起,互不相让。
“我从未用魔气雕过仙石。”束丽华的语气有些为难,又有些兴奋。
臧香梅之前也没有料想到这件事:“会拖慢进度么?”
束丽华眼冒精光:“放心,我定能让你按时交差。”
她抬手输入更多的魔气,那魔气压制住清气,雕刀雕得越发深重,轮廓也渐渐在青玄石上显现出来。
段耕却皱眉道:“你耗费的魔气太多了,这样不是办法。”
束丽华收回了输入魔气的手掌,微微有些喘气:“不错,但如果不加大魔气,那只能减少清气。”
“我听说过一个传闻,”段耕说,“有一种草磨成粉,外敷内服都能够遮掩气息。”
束丽华眼睛一亮:“你说得可是敛息草?”
“不错,”段耕点头,“不过这种草只有妖族地界生长,若是要寻找,少不得要闯一闯妖界。”
束丽华跃跃欲试:“我和你去!臧香梅便在此处看守,我留在刻机中的魔气虽然不够多,但我们回来之前,应当也能刻它个十之二三。”
臧香梅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段耕和束丽华雷厉风行,当即就出发。她们先是去了魔域中消息最灵通的百晓魔之处。
百晓魔的洞府也是一处山洞,但她喜好金银铜铁,从洞门到内里装饰,无不是闪着光泽的金属。
百晓魔洞府的大堂是四四方方的,墙壁四四方方,顶部也四四方方。有无数的魔气丝线缠绕在当中,她这里的魔气丝线比刻机上的还要细上千百倍,若不是万根亿根丝线彼此交织,这些丝线单独来看是万万看不见的。
每根丝线的末端都有一个小魔球,而丝线的另一头伸进洞府深处,不知道传入哪里。
出入百晓魔洞府的魔很多,他们根据自己的魔气气息指引,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魔球,指尖一碰,便能够读取其中的气息。而被读取过后的魔球便从黑色变成了灰色,证明这颗球可以被输入新的魔气。
魔族的魔气是可以当做钱来花的,也就是说,魔可以吸收别的魔的魔气。魔王出世之前,魔界一片混乱,大魔吸干小魔魔气的事情屡见不鲜。自从魔王力压众魔,便定下了法度,凡是有恶意吸食魔气者,便是众魔之敌,魔界风气这才慢慢好了起来。
段耕握住了一颗灰色的魔球,将想要得到敛息草信息的需求输入进去,并且付出了相应的魔气报酬。
她们二人站在魔球前等了一等,魔球很快便左右微微摆动起来。段耕再次伸出手去触碰魔球,一缕魔气带着信息传递过来:最近的敛息草就在白城妖王洞府。
这个消息可谓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段耕和束丽华对视一眼,彼此都没有言语。
段耕和束丽华出了魔域,来到段耕的魔窟。
段耕沉吟道:“这个妖王不知深浅,不过她手下的八尾不堪一击。”
束丽华却说:“我们只要拿到敛息草,不必和妖王对上。”
“你有对策?”段耕问。
束丽华道:“我等大可以雇一个盗贼好手,将它盗出来。”
段耕觉得这也是个主意,便颔首道:“你认识盗贼?”
“正巧认得一个。”束丽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人族哨子,站在洞府门口吹了两声。
“这是作甚?”段耕略带疑惑,问道。
束丽华老神在在:“瞧着吧。谁叫你不爱和凡人打交道。”
段耕想到了臧香梅:“我怎么不爱和凡人打交道?”
束丽华得意道:“你若是真爱跟凡人打交道,就不会是这般反应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段耕正讶然地望着一只鸽子从远处飞来,停在了束丽华手上。
束丽华随手揪下几根草,塞进鸽子腿部的信筒中,抬手将鸽子放飞了。
段耕望着鸽子消失在天际:“这样就可以?”
束丽华说:“等着吧,鸽子会带那个盗贼过来。这就是凡人的飞鸽传书。”
约略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束丽华看见有一个人影远远上山来。
“这么快?想来她原先就在左近。”束丽华有些惊讶地说。
那个人全身黑衣,用黑布蒙面,身量小巧,身手轻盈矫捷。若是小花或者臧香梅在此,就能认出此人便是翁掣。
翁掣干脆利落地问:“什么事?”
“妖王洞府种有敛息草,你可有办法到手?”束丽华问她。
翁掣眼皮一抬:“有。”
“好,”束丽华心中一松,“你要什么报酬?”
翁掣看了一眼束丽华身后的洞府,从怀中摸出一把长匕首:“将你的魔气灌入这把匕首之中。要确保至少一月不散。”
“这个简单。”束丽华径直伸手,将魔气灌满了匕首。
翁掣检查一番,点一点头,沉默地离去了。
段耕有些不信任翁掣:“她一个凡人,当真能盗来敛息草?”
“莫要小瞧凡人。”束丽华说。
而另一个凡人臧香梅遇见了一件惊奇之事。起先,她只是有些饿了,便打开大娘给的篮子,想从中拿一个馍馍吃。
这馍馍还香喷喷、热乎乎的,勾得臧香梅胃口大开。
但她一口咬下去,唇齿间却不是馍馍的触感,而是硬而有韧性的纸张触感。
臧香梅疑惑地看着手中的馍馍,却眼睁睁见它褪去了颜色,也褪去了香味,变成了一卷纸。
馍馍怎么变成了纸?臧香梅挠了挠头。
臧香梅展开这张纸,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段话:我乃妖王谋士钟咸英,借此幻化之法同你相见,实乃不得已之策。妖王不欲当下同魔族刀兵相向,故而委屈你暂住魔窟,带得送香案入瑞庙之时,自有妖族同你接应。篮中馍馍也皆是妖族幻术所化,我下了禁制,只有等你单独一人触碰时,方能现出原形。那些都是雕好的石块,只消你将它们拼成,安在香案之上便可。篮子不大,石头不多,但想来也能解燃眉之急。
臧香梅连忙去摸篮子中剩下的那些“馍馍”,果然,馍馍变化成了一个个石块。臧香梅将它们拼起来,正是半副香案上的图!
但臧香梅也有些疑惑:妖王分明没有见过原本的图纸,她又是怎么知道这图的样式?
不过,既然有了这半个石板,臧香梅也就放了一半的心。
但她又面临着新的难题——妖族的石块是几块碎石,要将它们拼合到香案上,有些困难。
臧香梅回想着娘交给她的方法,开始了试验。
臧香梅先是将香案从刻机下拖出,一点一点将香案正面的一半打磨平整。这一步就耗费了她半日的时间和力气。
臧香梅不觉得累,她干劲十足地将香案上打磨出的石屑拂掉,这半块香案便变得光滑无比。臧香梅的脑袋探过去,都能在青玄石上看清自己的样貌。
但这块“大镜子”其实还是有些不平整的,毕竟它遭受了破坏。臧香梅要用一种方法将这些破坏产生的缝隙补平,这种方法就是灌浆。
束丽华临走前说了,臧香梅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只管通过墙壁上一个耳朵样的东西告诉她手下的小魔便好。于是,臧香梅对着那个不断蠕动的“耳朵”说道:“可以帮我制作一样东西吗?就是将生灰块用水泼洒,泼洒,再泼洒,让它成为粉,之后过筛,切记泼水的时候要均匀。这样就做好了泼灰,之后将六份泼灰混上四份胶泥,加水调成浆子就好。”
臧香梅口述的做法就是“九浆十八灰”中的桃花浆。
耳朵不知道连接到什么地方,对面有魔应了一声,臧香梅没等多久,一处石壁忽然洞开,一桶桃花浆就被送了进来。
臧香梅将桃花浆灌注到青石板的裂缝处,她高兴地发现,这些桃花劫就像是寻找到了水的鱼,自动流进缝隙之中,严丝合缝地填补上了青玄石的空隙。臧香梅原本以为还要多试验几次,没想到一次就成功了。这个开门红让她信心大增。
臧香梅马不停蹄地使用了粘接之法,也就是用黏黏的东西将妖族石块粘到青玄石上。臧香梅所用的“黏黏的东西”有两种,一种叫做“焊药”,是由白蜡或黄蜡、芸香、木炭等拌合而成的。臧香梅将焊药放到洞中的小锅中煮化,将化成水状的焊药浇在香案上,又把妖族石块按在上面。
待等焊药冷下来,又过了一会儿,臧香梅晃了晃那石块,却发现并未粘住。
她便铲了焊药,改用另一种“黏黏的东西”。这另一种“黏黏的东西”叫“漆片”,是一种虫子在树上分泌出的脂。臧香梅清理干净香案表面,用火把将香案正面烤得热乎乎的,再往上洒上漆片,漆片便也慢慢化成一摊水。臧香梅将妖族石块再次放在上面,紧紧按住。
她又等了等,等得粘接得差不多了,再次微微晃动石块。以她的经验来看,漆片也是粘不住的。
臧香梅轻轻吐出一口气,锤了锤酸痛的肩膀腰背,伸了一个懒腰。她的脸上浮现出疲惫之色,但她没有气馁。
她早就知道,雕刻这种事,就是会源源不断遇见困难。臧香梅不怕遇见困难,有时候,她甚至享受困难,享受战胜困难的感觉。那种感觉,对她来说,比吃到邻居大娘家的馍馍还要开心,就和娘的一句夸赞一般,让她能够高兴好多天。
臧香梅知道,粘接之法对于妖族雕刻的石头和青玄石来说,已经没有用了。她决定采取另外一种方法。
臧香梅记得娘教过她,对于大块需要加固的石头,还可以采用铁活加固的方法。臧香梅说干就干,她把妖族雕刻的石块放在青玄石上比划一番,确定了几个隐蔽位置,她在这几个隐蔽位置上凿出铜眼,下了扒锔,然后将桃花浆灌注在其中。臧香梅想起娘教过几个不同的铁活加固法,于是她一一试来:在隐蔽位置凿出银锭槽,并在其中安放银锭,之后再灌注桃花浆。还有一种方法是在中间位置凿出一个孔来,将铁芯穿入其中,再进行灌浆固定。
臧香梅发现这几种方法都行得通,故而她便放开手脚,将几块妖族雕凿的石头都安置在了青玄石上。在这些妖族石块之间,彼此都有缝隙,臧香梅也采取补抹之法,也就是用和青玄石相似的石头捣成粉,将粉和焊药混在一起,涂抹在缝隙之处,使石块和石块之间的缝隙变得微不可察。
也就是在这一步中,臧香梅心中渐渐泛起了一个疑问:青玄石难得,妖族或许有手段能弄来几块,似乎也不足为奇,只是,这青玄石和青玄石之间,每一块都有所不同,最最不同的便是颜色。这妖族又如何能道如此相似的青玄石?
更要命的是,臧香梅发现,妖族的雕刻有种朦胧之美,它的线条并不如人族和魔族的雕刻那么清楚明了。
臧香梅使劲摸了摸妖族雕刻的线条,她发现,这些线条的触感也似硬似柔,有些难以捉摸,这就更添几分神秘。
妖族雕刻是美的,魔族雕刻是美的,人族雕刻自然也是美的。
但一件作品也讲求和谐之美,这三种大相径庭的风格混在一处,就有些不伦不类的。
臧香梅原本被苛刻的时间所逼迫,顾不得想这么多,如今时间算是充裕,她就为此事犯了愁。
就在她想尽办法也没有什么用处的时候,段耕和束丽华回来了。
这时候,臧香梅已经把青玄石塞进了刻机底下,刻机在兢兢业业地刻着那半边的香案。
束丽华眼尖,惊讶道:“这是什么?”
臧香梅扯了谎:“这是我之前刻的几块练手的,正好补上来。”
束丽华果然不疑有它,取出从翁掣手中拿到的敛息草,捣成粉末,涂抹在香案仍旧没有修复的那一边。
臧香梅对于雕刻之事有着很奇妙的直觉,她自己也说不出这种直觉从何而来,她只觉得这种直觉大概就是旁人口中“聪明”的感觉吧。
她的直觉是——束丽华其实对于雕刻本身并没有那么深的见解,也没有那么深的热爱,她感兴趣的实际上是刻机,如果不用来雕刻,而是用来画画、用来上釉、用来盖房子,束丽华也会欣然去研究。故而,臧香梅笃定,束丽华大概是看不出妖族雕刻和人族雕刻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的。而至于妖力这种东西,这石头既然是妖王亲自施法,想必以段耕和束丽华的眼力,也是看不穿的。故而,臧香梅敢这般扯谎。
事实证明,臧香梅的直觉是全然准确的。束丽华果真并不在意雕刻艺术,段耕也果然没有看出来妖族痕迹。
但臧香梅忧心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甚至可以说是雪上加霜:要想让束丽华和段耕出谋划策,就要告诉她们这几种雕刻的不同之处,但一旦告诉她们这几种雕刻有所不同,就会暴露妖族雕刻之事……
臧香梅只得取折中之法,告诉她们一半:“魔族雕刻和我人族雕刻终究是不同,这两种不同若是不能融在一处,恐怕有些不妥。”
段耕不以为意:“都是外行人,哪里看得出这许多?”
臧香梅固执地摇摇头:“可是,我的名字要刻在这香案底下的。”
工匠刻名,这本是为了追责,也是为了监工。臧香梅不愿自己的名刻在一个自己不满意的作品之上,这是她的坚持和追求。
束丽华倒是有些能够理解:“你是说,用刻机所雕刻的线条不够灵动,不知你可否能‘画龙点睛’,在细微之处稍加修改,将这半边的雕刻变得灵动起来?”
这句话点醒了臧香梅,她眼睛一亮,操起刻刀,看起来就想扑进刻机,大干一场。
段耕没理会这些,她的目光望向了空篮子,眉头不由蹙起:“你的馍馍都吃完了?”
臧香梅心里“咯噔”一下,她竟然忘了这一茬!
“吃完了。”臧香梅有些心虚的说。
下一秒,臧香梅的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
太不合时宜了!臧香梅在心中捶打了自己的肚子几十遍。
她又羞又急,涨得满脸通红,也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段耕目光沉沉,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竟然没有发作。
“我给你弄吃的去。”段耕说着,便转身走了出去。
臧香梅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没能想过就这么轻松地逃过一劫。
段耕真的不刨根问底了吗?臧香梅不知道。
但束丽华似乎也并不关心,只是摆弄她那个刻机。
想不明白的事,臧香梅一般就都丢开。这一次也一样。
臧香梅抱着双腿坐在刻机旁边,她的下颌枕在膝盖上,看起来乖极了。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些魔气丝丝缕缕地在香案上刻下线条,一条叠着一条越刻越深,图案也越来越清晰。
臧香梅难得地享受起这种无所事事的时光来。
这种时光让她想起了曾经在娘怀里的童年。那时候,娘也是远近闻名的好雕工,没有了“张弃妇”的名头,她就是臧修文。
娘的手艺很好,她有时候雕小件的时候,就把臧香梅抱在怀里,双手一边雕刻,双臂也在微微摇摆,臧香梅就在她的怀里一晃一晃,跟着娘一起唱歌。
她们唱“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她们唱“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她们唱“狂风暴雨骤,屋中百花春”。
臧香梅就呼吸着娘身上的气味渐渐睡过去。她说不出娘身上是什么味道,像是皂角的味道,像是石头的味道,像是灰浆的味道,像是米饭的味道,又什么味道也不像。就是——娘的味道。
臧香梅看着刻机,就好像看着娘的那双大手在她面前雕刻。小时候,她总觉得娘的手很大很大,但埋娘的时候,拉住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她忽然又觉得娘的手很小很小。
臧香梅鼻头一酸,涕泪双流。
那什么刻机、什么魔气、什么妖族石头,在她朦胧的泪眼中,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娘……”臧香梅将头埋在膝盖间喃喃。
她太想娘了。
娘离开她并没有多久,但也没有很短。那大约一年多前,那时候,天下大旱。
臧香梅不知道天下有多大,只是人们都这么说,说不单单臧家村大旱,不单单白城大旱,而是天下大旱。
后来,听小花所说,臧香梅才知道并不是天下大旱,而只是白城大旱。这就是后话了。
大旱并不好受,井中压不出水,地里长不出苗,更没有人来找工匠做活计。大家都在为一口吃的发愁。
发愁的日子很漫长,就像肚子里的肠子,看起来很短,实际上弯弯绕绕,扯出来能有一个人长。
臧香梅知道得这般清楚,是因为她亲眼目睹村头一人扯出了自己的肠子。扯出来之前,那人神情癫狂,步履东倒西歪,长满血痂的嘴唇又因为他不断开口说话而流出血来。那人贪婪地将血舔进嘴里,这是他唯一的水分来源。他声音嘶哑,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好饿,好饿,好饿……”
那人眼神昏花,看见一块白色的石头,便以为是馒头,欣喜若狂地扑倒地上,手脚并用地将那白石塞进肚子里。牙齿被石头咯得蹦出嘴唇,舌头也被石块喇得鲜血淋漓,那人好像不知道痛,只是没命地把石头塞进喉咙里。
想要提醒他这是石头不是馒头的臧香梅愣住了,她被骇得不能言语,就僵僵地直立在一旁,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臧香梅看见,那人的喉咙就像是吞了一头大象的蛇,石头在他喉咙处撑出一个小山丘般的鼓包,这个鼓包一点点向下移动,移动到他的胸腔,移动到他的胃部,移动到他的肠子。这人似乎终于感觉到了痛楚,他抱着自己的肚子呻|吟打滚,不住地哀嚎。
终于,他忍受不了这浑身上下的疼痛,他在另一块石头上不住地磕自己的肚子,一下、一下、又一下。
石块上尖利的棱角划破了他褴褛的衣衫,划破了他脆弱的肚皮,却没能划破他的肠子。
于是,他伸手,将自己的肠子拽了出来。
肠子长长一条,一直延伸到臧香梅的脚下,那块石头终于掉了出来,它浸满了血,却没有变成红色。那些血丝在石头里,慢慢变成了青黑色。
臧香梅不明白,血暗沉下来,就是青黑色的。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青玄石,只是她并不知道。
臧香梅被吓傻了。她本来就傻,经此一遭,傻上加傻。高烧不退,满口胡话。
臧修文自责不已,她白日里出门找食,本叮嘱了臧香梅不要乱跑,却不知臧香梅想为母分忧,也偷偷出门去找能吃的东西。
没料到,却看见这么可怖的一幕。
臧香梅的烧一烧就是三天,这可急坏了臧修文。大旱之年,草药也贵得很,但臧修文毫不心疼地买了。没有水煎服,臧修文便嚼碎了喂给臧香梅。但这些草药对于臧香梅来说,效用不大。
臧修文也试了所有的土办法,皆没有退烧。
就在她绝望之际,臧香梅却自己好了。就像是老天忽然开了眼。
臧香梅的烧退了,也忘却了她看到的那一幕。这对于她、对于臧修文来说,都是好事。
之后的一切都回到了平常,除了旱灾仍旧没有过去。
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草根、树皮全都吃光了,放眼望去,全都是双目赤红的人,没有一丝生机勃勃的绿色。
忽然有一天,家里开始吃肉了。这肉很香,就是烤得很焦,尝不出什么味道。
臧修文嘱咐臧香梅偷偷地吃,不要告诉旁人。臧香梅抹抹嘴上的油,点头答应。
“娘,你不吃吗?”臧香梅眨着眼睛问。
“娘不吃,你吃。”臧修文笑了笑。
“你吃,你吃。”臧香梅却执意要给娘吃肉。
臧修文拗不过,只好咬了一小块。
臧香梅憨憨笑问:“好吃吗?娘。”
“好吃。”臧修文背过身去,没让臧香梅看见她的眼泪。
后来的几天,都有肉吃。臧香梅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但臧香梅发现,娘越来越不爱走动了。娘最喜欢的雕刻也不刻了,一天的大多数时候,娘的眼睛就好像长在臧香梅身上。
臧香梅觉得是因为娘吃肉吃少了。
她便将更多的肉塞给娘,但娘发了火。臧香梅吧嗒吧嗒掉了眼泪,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而娘也只是抱着她低声安慰,什么也没有解释。
臧香梅这才觉得,这个怀抱有多么的瘦。
娘一天天瘦下去,臧香梅一天天胖起来。天上开始下雨了。娘的眼睛也开始下雨了。
“为什么不再早几天……”娘的话里满是遗憾。
此时,臧香梅还听不懂这种遗憾,她沉浸在下雨的喜悦中。
“下雨了!娘,下雨了!”臧香梅在雨中奔跑,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打湿了她的衣裳,打湿了她的笑容。
臧香梅看到娘冲自己笑,笑得很欣慰,笑得很无奈,笑得很苦涩。
在滂沱大雨中,她听不清娘说了什么,她努力跑过去,只依稀看到娘的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
“娘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臧香梅懵懵懂懂冲过去,抱住了臧修文向后仰倒的身躯。她摸到了一手硌人的骨头。
臧香梅如遭雷击,她颤抖着双手撩开臧修文的衣衫,她看见了永生难忘的景象——
臧修文的腹部、腿部坑坑洼洼,那是生生剜下血肉后长出的痂。
臧香梅张大嘴巴,无声哭嚎。
老天似乎也在为臧修文哭丧,雨整整下了一个月。
起初,臧香梅还能喝水饱腹,后来她已经喝不进去水了,她肿得像是一个球,屋里屋外各处也都湿哒哒的,积水已经有了小腿高。
臧香梅开始吃一切能饱腹的东西,她看着家中这么多的石头,脑海中无缘无故地冒出一个想法:怪不得有人吃石头。
可是,这个“有人”又是谁?
臧香梅不去想了。她也想不了这么多事情。她只是吃,只是吃一切能咽下去的东西。
水越涨越高,臧香梅也越睡越高,从床上,到桌上,到柜子上,最后到了房顶。房顶夜晚能看到星星,就是太冷了。
“是仙人求的雨,但他求得太多了。”有人说。
臧香梅躺在屋顶上,豆粒般的雨点砸在她身上,她不觉得疼。她抱着娘的骨殖罐蜷缩着四肢,她在想娘,想娘教给她的雕工。
她想着刻刀要从哪里下刀,凿子要以什么角度凿进去,用阴刻还是阳刻,刻个什么图案。
就刻个娘吧。臧香梅想着想着,便笑起来,好像娘也在她面前冲她笑。
笑着笑着,雨水就变得更咸了。
“香梅——”臧香梅听见娘喊她。她开心地答应了一声。“哎——”
“臧香梅。”
“臧香梅。”
这不是娘的声音。臧香梅猛然回神,她眼前还是那个巨大的刻机,刻机无情无欲地动着,用魔气雕刻出仙家景象。
而臧香梅看到旁边垂下来一只手臂,手上挂着一个篮子。
那篮子里似乎是饭食,隔着布都散发出香气来。臧香梅顺着提篮的手臂往上看去,便看到了一张平平无奇的魔脸。是段耕买饭回来了。
臧香梅揩了把眼睛,接过篮子:“谢谢。”
她大快朵颐起来,想要把梦中的饥饿痛苦都补回来。
可是,心中的空缺,却是用桃花浆也填补不上的。
臧香梅吃完了饭,在刻机旁有些无所事事。束丽华教了她怎么操纵刻机,但这一切都需要魔气来运行,臧香梅实在有些束手束脚。
忽然,她想起了束丽华之前点醒她的话。一个想法在臧香梅的脑海中渐渐成型:“我们可不可以修改图纸,把容易暴露刻机缺点的线条改得更能藏拙呢?”
束丽华一愣,她显然没有想过这个办法。因为她本就不擅长雕刻艺术,她自然是想不到怎么去修改的。
但臧香梅就不同了。束丽华听到这个想法,立刻将刻机停了下来:“快来试试!”
臧香梅也兴奋起来,她用笔在图纸上改了几处,束丽华再操纵刻机去按她修改后的运转,果然能将刻机很明显的缺点掩盖下去。
两人激动地双掌一击,段耕有些不能理解地耸了耸肩。
这样的日子眨眼就过去了,终于到了交差的那一天。
这天早上,臧香梅早早便起来,等在刻机旁。刻机只剩下最后一块角落没有刻好,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刻机发出一声嗡鸣,停止了运转。臧香梅看着这个庞然大物,从未觉得它如此可爱。
臧香梅高兴地跳了起来,和束丽华一起,小心翼翼地将香案从刻机底部移动了出来。
臧香梅上下左右打量着香案,她觉得现在的状态已经是能够做到的最好的状态了。
她发自肺腑地笑了起来。
段耕托举着香案,护送臧香梅出了魔域,来到魔窟。
魔窟中,大小魔头都来迎接,她们载歌载舞,好像臧香梅不是修补好了一块石头,而是补好了天裂。
臧香梅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腼腆地被夹在那些魔头中间,那些魔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变得和凡人一模一样。她们簇拥着臧香梅和香案出了洞府,下了山,路过臧家村,臧家村的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人们”。
“傻子臧香梅发达了!这么多人跟着她!”有人和身旁的人窃窃私语。
“臧香梅接了仙长的香差,发达还不是迟早的事?”又有人说。
“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怎么好像突然从山里冒出来似的。”
“之前不是总传闻山里有妖怪吗?我看啊,那不是什么妖怪,就是住在山那边的人!”
“是妖怪,是妖怪,我没骗你们……”
一片嘈杂中,小花挤进魔群,跑到臧香梅身边:“你修好啦?我就知道你可以!”
她只字不提被翁掣诓骗之事,她本是让翁掣救人出来,谁料翁掣阳奉阴违,反而助推一把,将臧香梅推入魔域。但小花也知道,虽然段耕很明显是在利用臧香梅,但段耕还不至于伤害臧香梅的性命。
只是,小花盘算着,不知道段耕究竟利用臧香梅什么?
看着这几乎倾巢出动的魔头们,小花有些拿不定注意了。
乌泱泱一群魔穿过凡人村庄,穿过凡人县城,来到了城门处。村庄和县城的凡人看不穿她们的伪装,城门处却有仙长把守。
臧香梅不由捏了一把汗,她不知道这些魔为什么就这样跟着自己走了出来,但她隐隐约约觉得这并非好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臧香梅没有一点点想法。
但到了城门,臧香梅往上一看,却没有看到一个仙长的身影。站在城楼和门口站岗的,都是凡人。
她忽然想明白了:是了,高高在上的仙长怎么会亲自站岗呢?那些有仙人把守的传闻,或许只是威慑,也或许确有其事,但实际上把守的仙人将这个活计交给了凡人。
一群魔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了仙人统辖的城池。白城外笼罩的结界也没有动静。那结界无形无色,臧香梅也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个结界,至于是否当真有这么一个东西,她也是不知道的。
她们一路往瑞庙走去,一路上欢声笑语,就像是一群初次进城的村民。臧香梅就在她们当中这么走着,走着,路旁的城中百姓看着她们,也就这么看着,看着。
走到半路,有一群妖从岔路拐出来,自然而然地加入了臧香梅的队伍。
臧香梅想起来那个给她字条的钟咸英说的话,也想起了妖王要她做的事。妖族加入护送香案的队伍,似乎就是为了在仙长面前邀功。
臧香梅暗暗瞧了段耕一眼,却发现段耕如同那日听见她扯谎“吃饱了”一样毫无反应。
奇怪,明明妖王抢功的时候,段耕是那么的生气。后来为什么又毫不在意了?
臧香梅晃了晃脑袋,把所有的疑问都晃出去。
这一路浩浩荡荡,把臧香梅和香案夹在当中。很快就到了瑞庙前。
瑞庙已然大致修好了,最前的牌坊白玉琉璃,在阳光照射之下,晃得臧香梅眼睛疼。
臧香梅出示了那块程兴贤给的腰牌,门口的小童拿自己的腰牌在她的腰牌上一碰,臧香梅的腰牌就化为齑粉。
“只能四个人抬香案进去,你们人太多了。”小童说。
有一个妖挤过来,将手放在了香案上,冲臧香梅笑。臧香梅没有办法拒绝,只好也冲她笑。
臧香梅又看了段耕一眼,段耕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只不过她的手更紧地握住了香案。
于是,臧香梅、小花、段耕,还有那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妖,一起将香案抬进了瑞庙。
刚走过牌坊,臧香梅才发现瑞庙有多么大。这牌坊后面是一块影壁,影壁上不知道雕的什么,臧香梅竟然没瞧出来。转过影壁,豁然开朗,是一方巨大的水池。水池雾气缭绕,当中种植着各种臧香梅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那些植物有长有短、有高有矮、有细有粗,有红色的、有蓝色的、有金色的、有银色的,各色各样交织在一起,却不显得庸俗,反而有一种百花齐放的美感。这种美感是难以想象的,只有亲眼见过的人,才知道天地竟然有这般神工,能造出这许多仙物来。
臧香梅看了看那些仙气飘飘的植物,再看了看自己雕在香案上的植物,她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这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又绝对不是因为吸食了这池塘上飘飘的仙气所致。而是一种,一种……
臧香梅说不出来像是一种什么感觉,她也还没反应过来为何突然觉得胸口发闷,便转了一个弯,那些水池里的仙植便消失在她视线中了。这么短暂的惊鸿一瞥,却牢牢刻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臧香梅行过前院,又穿过金碧辉煌的几道院门,这些院门的图案复杂,层层斗栱排列得整齐,显然非常耗费人工。她看不出这些院门有什么不同,只知道一定很值钱。
终于,在臧香梅的心不在焉中,她们来到了瑞庙正殿。瑞庙正殿建得高大,当中一个两人高的瑞神像矗立在其中。
臧香梅看着那并不算栩栩如生的瑞神,又有了当初看到程兴贤府内石雕时的感受。
若是让我来雕……臧香梅挑剔地看着瑞神像的各处。
“看什么!不得对瑞神无礼!”殿内的小童喝道。
臧香梅低下了头,和其余三人一起将香案在瑞神像前摆放好。
“放好了就走!不需在瑞庙随意走动!”小童又厉声说道,“若是被发现你们四处乱逛,决不轻饶!”
臧香梅和小花没有什么反应,那妖连连陪笑:“是是是,我们绝不走动,仙长同步城主和程仙长说说,我们妖族……”
她话还没说完,那小童便不耐烦地打断:“步城主和程仙长诸事繁忙,哪里有空听你胡言乱语?!还不快走!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小花拉着臧香梅快步往外走,小声嘟囔道:“狐假虎威,他根本就在步安邦和程兴贤面前说不上话,还逞什么威风。”
臧香梅往后回头瞧了瞧,却只见那妖跟了上来,没看见段耕的身影。
“段耕呢……”她拉着小花停住脚步。
小花和臧香梅对视一眼,皆道:“不好!”
臧香梅想要回去找段耕,小花却当机立断,拉着臧香梅往瑞庙外跑!
小花边跑边说:“快走!只要我们走了,段耕所做之事,就算不得我们头上来!”
臧香梅听她说得有理,也跟着小花跑了出来。她们不敢停歇,一直跑到瑞庙之外,站在那门童面前喘着粗气,回头看看瑞庙一片安静,也就松了一口气。
找到了人证,两人也就不急着走了,那人证门童却厌恶地会修赶她们:“去去去,别站在门口碍事!”
又有一队人来交工,臧香梅和小花便让到一旁,却也不敢离开。
果然,过不多时,只见瑞庙冲天火起,臧香梅踮脚遥遥看去,大略能够确定走水的殿堂正是她方才去过的正殿。
那火势烧得很大,像是一团巨大的篝火,却不知在庆祝些什么。
臧香梅愣愣地看着那团火光,她没有去管身前的门童大惊失色,没有去管小花攥紧了她的手,也没有去管这火究竟是不是段耕放的。
她只是在想:我雕的香案,也会被这火烧为灰烬么?
若是本来就打算火烧正殿,段耕又何必帮我修复香案?
她隐隐约约想明白了,这个香案,在她眼里,是顶顶要紧的工艺艺术,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一个达成目的的媒介。
段耕如此,妖王如此,程兴贤也如此。
那些她看来无比精巧的线条,那些她看来无比欢悦的雕凿,在这些人眼中,也不过就是死物。死物,就是死了的物。没有谁在意的。
臧香梅失魂落魄地转身,慢慢往家中走去。
她身前,夕阳正红,天空的蓝色都被染得看不见了。而她身后,火光正红,那些水池中氤氲的仙气、白玉般金银样的门楼、二人高的瑞神,也都被裹在这红红的火光中了。至于那青玄石的香案,它本就是血的红色染就,又被这火的红色吞噬。
臧香梅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胸膛里飞出,飞到了夕阳中,又投进了那火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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