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室的气氛不同以往的和谐。

三号试剂的研究告终，负责人纪文雍放下手里的数据记录单，指着光屏上正在播放的试验视频，神色自若，只有微微上扬的语调彰显着他的兴奋。

“诺斯先生，三号的技术已经足够成熟，潜伏期时间更是延长到十五天，足够我们进行观察实验。”

说到兴处，纪文雍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眼里是痴迷的狂热。

诺斯也有了笑意，苍老的声音缓缓坠地：“小纪，我为你而骄傲，放手去做吧，地下城的实验体已等候你多时了。”

纪文雍是最好掌控的那一类人，不贪名利，从始至终都只对他那些不被世人所容的研究怀有激情。但很巧，研究所要做的事同样没有哪一件是能够公之于世的。不过许诺几样最基本的东西，就足够驱使他为之动容和疯狂。

可能他不知道，他这幅模样像极了邪教徒，科学是纪文雍的信仰，而诺斯是为他铺开大道的引路人，自然看不清背后的利用。

诺斯见过太多人，无数人为得到他的一个眼神而趋之若鹜，纪文雍于其中也不过是个更忠诚，更好糊弄的工具。

所以他不会知道。

纪文雍只是雀跃地向诺斯鞠躬，马不停蹄地计划着试剂的下放，不曾注意过，这整场汇报诺斯的视线都长久停留在屏幕正中，穿梭于数据库的那个人身上。

秦温迎有条不紊地翻查资料，右上角的监视器规律地闪着红光，明明毫无依据，可他清楚诺斯一定在关注这场自请自签的翻阅。

当灰色封面的资料袋被拿起，纤长的手指挑开坠在上方的金属片，监视器悄无声息地切换成绿色的光。

频率更急。

被瞄准的凉意顺着识域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秦温迎微不可察地叹气，将资料放回原位，对着监视器礼貌一笑：“逾矩了，我很抱歉。”

恢复正常的数据库在沉默中蔓延开诺斯的满意与认可。

CH0617。

三号试剂的资料。

秦温迎垂下目光，认真考虑着如果他硬抢资料，看到内容和被高量逸子解离的时间间隔。

很遗憾，在死前他看不到内容。

被拉长的影子落在地上，缓缓地向来路移动着，鞋跟敲出的清响渐散，数据库重归寂静。

“终止逐日计划！”

“公布受难者志愿书！”

“公开实验数据！”

游行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学生群情激奋，其中混杂着军方人员的家属，恸哭声嘶哑难听，拉开的横幅写着力透纸背的愤怒。

人们在四周围观。

从涪日德的联盟大楼启明星往下望正好能看见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隔音墙将一切声音阻隔在外，楼里楼外成为两个世界。

无论游行者有多么声嘶力竭，联盟长维尔依旧显得冷静。

“傅，前线任务你处理得很完美，安里星系至少三年不会进犯。”维尔走到窗边，漫不经心道，“你看，那些人总是祈求公道，愚蠢，蒙昧。”

傅郁青无法接话，望着义愤填膺的学生和泪如雨下的家属被警卫队驱逐，终是不忍，说：“他们只是想要一个结果而已。”

“你还是容易心软，在前线待的这些年看来并没有任何效果。”维尔似是惋惜地开口，带着沉重威压的识域延伸而来。

“维尔先生，冷漠的事向来轮不到我去做。”傅郁青沉默着用识域抵挡，两相触碰，空气中蔓延开剑拔弩张的气氛。

“砰！”枪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令人焦躁的对峙。

警卫队的队长向天空开枪，不算高级的型号，却也足够震慑手无寸铁的人群，他厉声喊：“都滚回去！盟会次日召开，你们这样聚集，是想按危害盟员安全罪吃枪子吗！”

终于，人群作鸟兽散。

仍有不甘心的家属高举横幅，试图反抗，可当冰冷的伤口对准她的眉心，到底是败下阵来。

傅郁青压抑着愤怒，坐上空间车径直向研究所赶去。

被研究所的高量逸子护罩拦下后，他努力平复心情，对智能屏说：“傅郁青，联盟现任第六军区上校，有军方任务需要与研究所对接。”

一分钟后，护罩散出一个仅供一人通行的小门。

光亮的走廊反射他挺拔的身姿，深沉的眼底在看到迎面而来的人时，翻涌起难言的疲惫。

秦温迎望进他的眼睛，也明白他来的原因，步伐微顿，继而带他走进个人实验室。

门“咔哒”一声被反锁。

傅郁青再也无法控制情绪，双手握住秦温迎的肩，质问：“拿学生作饵，你就这么冷血？”

“联盟要树立正面影响，明天是盟会召开的日子，他们连伤人的事都不会做，你又在担心什么？”秦温迎很冷静，条理清晰地分析整件事。

“你敢赌，难道不是因为死的不会是你吗？”

秦温迎不答，转而问：“停职审查的事，谁来保你？”

“用不着你管。”傅郁青忽然撤了力气，那双充斥着红血丝的眼睛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们根本不是同路人。”

我们根本不是同路人。

说的很对，傅郁青永远理解不了他的理智，也永远不会为了达到目的送上别人的命。

可是他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却仿佛空了一块。

“你早该明白的。”秦温迎按捺住反复无常的难过，伸手推开傅郁青，声音里依旧不含任何情绪，“傅上校请回吧。”

傅郁青垂眸看着他，良久，才转身离去，门又一次被合拢，像二人之间连接的通道被切断，秦温迎看了很久，到底是没有追上去。

他回到实验操作室，乔正在收拾东西，看见他进来，指了指电子屏，说：“秦哥，十分钟后要开α试剂的报告研讨会，你记得去，我先走啦。”

“好。”

秦温迎拿上笔，却忽然疑惑起来，实验数据错误这么大的问题，诺斯竟然没有任何动作？

当最后一位研究员入座，α试剂研发组依次上台。

“对于α粒子的解构，可以总体分为三个部分，单调组成，双极阈交互，以及单富离子集合，通过洛福公式，可以求出它的灰隐性值为0.396，在单调组成部分中，先搭建新的结构，再利用多元函数模型与生物体结合，得出单细胞阈值是3.76，扩散面积是6.537平方微米……”

台上的人侃侃而谈，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数据彰显着整件事的蹊跷。

秦温迎抬眼向原羽望去，会议室很静，所有人都在埋头记录，所以当他的目光和原羽相接，便倏然明白——

他在等他抬头，

两人相对而坐，原羽噙着笑意，隔着长桌不偏不倚地向他无声开口。

我的。

这是只有他们知晓的针锋相对，暗流涌动中，原羽率先垂下眼，避开了秦温迎的审视。

“……报告完毕。”

语毕后是长达数秒的寂静，研究所众人早已习惯流程，陆续起身离开。

只剩下几人时，秦温迎转身向研发组组长意味不明地笑：“数据很准确。”

意料之中无人应答。

秦温迎整理着身上的白大褂，向原羽挑眉：“原数，衣服乱了。”

“多谢提醒。”

公报印上一天的最新通讯在涪日德全境发行开来，头条是一位面容凌乱的女人在枳风广场自尽。照片很详尽，女人死前手里拿的木牌也被拍得清楚，“公布军人志愿书”几个字甚至用红色的圆圈了出来。

联盟很聪明，当游行的风越来越盛，当所有公民开始关注这件事，逐日的势才算真正造好。越是不干涉媒体的报道，在公布协议的那天，反响才会越激烈。

只是可惜，这个女人的死亡到底还是让促成这场游行的自己，成了傅郁青口中说的，用别人的命来换利益的不择手段之人。

可是明明本意并非如此。

情迷意乱之际，秦温迎也曾答应过不会牵扯旁人，一次次的食言，他在傅郁青那里可能早就没有了信任。

或许是命，傅郁青光明磊落在阴谋诡计之中，而他居心叵测在冠冕堂皇的誓言里，他们遥遥相对，各执一词，距离是那么远。

像是冬雪和南飞的候鸟，从不会有真正的靠近。

而涪日德也从来不会下雪。

眠山一切照旧，新种下的弥澜已经微微出芽，可浇花的人却不在了。

秦温迎漠然地看着这一片生机盎然的景，突然抓起水管冲刷着它，他换了很多个角度，也不曾体会到傅郁青的乐趣，明明曾经连旁观都感到快乐。

房里的光忽然地亮起，秦温迎开始厌恶人工智能的不懂事，这般明亮的灯光更加衬出他的孤寂，这盏灯火也不是为他而留。

“秦温迎。”

清冷的嗓音让他难以克制地转过头，眼前人伫立在门廊下，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大部分的光。

“给我。”秦温迎怔愣间，傅郁青已经接过他手中的水管，“不是刚买的，你就这么舍得？”

熟悉的语气让他想起今天的质问。

你就这么冷血？

他开口却前言不搭后语：“你在这里，我不是。”

我不是冷血的人，我也没有想要别人的命，你信我。

明明什么前提也没有，傅郁青却好像听懂了，虽然依旧冷着一张脸，语气却已经柔和许多：“外面凉，你进屋去。”

他走入客厅，傅郁青紧随其后，他们相对而站，没有人说话，只是望着彼此的眼睛，秦温迎其实已经知足，却又奢求能再多看几次。

“未怜海里面的槿石，生日快乐。”

未怜海，飓风不断的一片不被管辖的海域。在军队里曾有一个口口相传的约定——

如果你有爱的人，就送他一块来自未怜海的礁石，在汹涌的波涛里，月色笼罩的礁石是亘古不变的爱，而槿石是最名贵，产于海洋最中心的奇石。

可秦温迎不知道，但也足够抚慰他一天的不安。

“谢谢。”

谢谢你没有远离我，谢谢你还愿意为我花上一份心思。

“你要记得。”

记得我这份无法宣之于口的爱，记得我曾为你穿越风雨雷电而来。

本文所有有关科学的名词及研究皆为私设，如与现实雷同，纯属巧合，无任何考究意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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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未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