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乘坐马车自蓬莱山的竹林居一路奔波,于第六日清晨来到振泽湖境内,羽族的封地。
竹林居是祝荣好友闲置的屋子,他在那落脚、制药、救治听荷,也顺道将屋子和院子都打理过一番。离开竹林居经过平城时,听荷还是会感到惋惜,这本是个很适合过活的地方,却也暗藏杀机。看来偌大江湖,心怀情仇,最是不易寻找容身之地。
羽族境内天气萧瑟,族人穿着素色长袍,戴着斗笠面纱,在农田、茶庄、湖上劳作。这里看起来也是个宜居之地,听荷这样想着。不过羽族既然能在朝堂人才辈出,绝不是眼前这种田园悠闲之景那么简单。
不过见到那些族人,便知晓缘由了。
马车抵达祝家正值早午,进门便闻见一股饭菜香,是祝家在宴请宾客。
祝荣从廊下走回来,将听荷从门口带到客房,侧头同她说:“刚才问了管事,客人是我母亲的学生,他们两日后便要启程赶往宫外的才渊阁考试了。你先收拾住下,一会儿我们去侧厅吃饭。”
“好。”祝夫人居然是一位私塾先生,也对,当朝天师慈晴也是女子。
况且羽族素来有“八十四学堂无贵贱”的美誉,也就说明礼教学识、治国论道的追求在族人之间是极为普遍的。有世家子女做表率,那么寒门必然也会全力以赴。
不过像祝家这样的世家,为何会容忍后辈放弃宫中大好前景,在外过风雨飘摇的日子。慈晴和祝家到底又有什么渊源。要是土行孙在就好了,打听些消息也不至于这么费劲。这只土拨鼠精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山头逍遥呢。
听荷打开窗,看到窗外枝头挂着一株海棠,艳丽生动。奇怪,将近入冬,海棠怎么还开着?下一秒,厚重的雨帘倾泻而下,那抹玫红终于被打落。
同时,门口传来了三声沉闷的敲门声。
“是听荷吗?”长衫女子双手交叠立于门前,头戴檀木发簪,眉眼间有些熟悉。
“祝夫人?”
“叫我荣欣就可以。”她笑起来冷冷清清,温温柔柔,“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祝荣和老爷有些事要谈,父子俩很久没见,肯定有许多话想说,你不用等他。”
看到偏厅桌上的饭菜,听荷热泪盈眶。荣夫人真是天仙下凡。
“我听他说,你是跟他一起制药的助理?”
听荷沉浸在饭菜的美味中,此刻不想计较祝荣说的瞎话,胡乱应了几声。
“小荷姑娘,慢点吃。你也别光吃肉哇,我们厨子烧的蔬菜可好吃了。”
听荷敷衍地夹了两筷子莴笋,“嗯!这个也好吃。”
这孩子跟着祝荣是没饭吃吗?怎么饿成这样?荣欣满腹担心,表面却不露声色。
她沉吟片刻,继续小心套话:“你跟在祝荣身边,有没有发觉他在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听荷吃的很饱,放下筷子,恢复了初见时的礼貌乖巧。
伤害自己的事?从头到尾受伤的,好像只有我吧。听荷越想越糟心。
“你怎么了?脸色有点差。”
“我没事。可能就是路上没休息好。祝荣爱钻研药理,也经常制毒制药。您说伤害自己,指的是自己试毒试药吗?”
“并非如此。”荣夫人还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憋了回去。
她只是告诉听荷:“他很小就随天师进宫学习。宫规森严,一年到头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而我与他父亲一个忙着为私塾学生授课,一个成天打理茶庄的事。就导致他与我们不太亲近。”
荣夫人停顿片刻,看着听荷的眼睛:“我们可能都没有他的朋友、同门了解他,更没资格管他。如果他需要你帮忙,你也同意跟着他做事......万一有一天,他误入歧途或是深处险境,希望你能拉他一把。”
荣欣起身,向听荷行了一礼。
听荷倏地站起来,扶住她的双臂:“我知道了。您放心吧,祝荣救过我,就是为了还情,他日我也不会见死不救。”
荣夫人与她聊了片刻便告辞,又回到前厅招呼客人了。
听荷有些疲惫,在回客房的路上,雨还在下,她想起了阿央。
“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帮我护她周全好么?我答应你母亲,认你做义女,你也当她是你亲妹妹好不好?”
这是阿央去单都皇城朝贡前一天同她说的话。那日这人喝了酒,听荷当他是舍不得亲闺女,毕竟路途遥远,他们要分开好些日子。
听荷头痛欲裂,已无力深想下去,只慌忙推开门,跌坐在床上,直直倒下。
半夜,她觉得周身很冷,下意识想裹紧被子,却一动也动不了。耳边隐隐传来一声声温柔的呼唤:“听荷,听荷......”
她睁开眼,透过窗的月光照亮眼前人的轮廓,不是任何一个熟悉的亲人,眼泪倏然滑落。
“你怎么......在我房里?”
“是冻症发作了,快把药喝了。”
祝荣扶起她,用勺子将汤药喂给她,慢慢解释道:“对不起,我睡前才想起来,煮了很久,果然晚了......”
她小声嘀咕着:“你没骗我。真的.......很冷。真的......”
祝荣第二次这么近地看着这双眼。第一次是在火堆旁,圆圆的很有生命力。而这一次,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扫出一小片阴影,湿润的眸子里好像有月光碎了一地。
鬼使神差的,他抱住了她。
听荷很瘦,土地仙说她活不过而立之年,连卦象也印证了这件事。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许做错了。倘若她自己能破解必死之局呢?
他因为私心将她困在身边,又何尝不是影响了她的命数呢?或许是跟着慈晴多少受了她教导的影响,自己才会如此相信宿命。又或许是当初救起她时感到的一阵沉重的悲伤,让他觉得这个人好像死了不止一次,又好像是有很多亡魂困在这一副躯体里。他想起救她时的慌张,就快觉得自己不配为药师,应该立刻滚回宫里去。
“我还带了酒,要喝吗?”
听荷大约清醒了,从他怀里钻出来,“是热的的吗?果子酒还是花酿?你家有没有梯子,我们好上房顶去。”
......
片刻后,祝荣将梯子靠在墙边。
“哪来的?”
“柴房。我先上去。”他抱着酒,身姿轻盈,几下便跃了上去,听荷扶着梯子都没缓过神来。
两小坛梅子酒被人在屋脊上立好,祝荣蹲在瓦片上,俯下身一把将她捞了上来。
听荷挨着身边的人坐下,伸直双腿搁在瓦片上,青瓦衬得紫色罗裙神秘而幻丽。
“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解药?”听荷仰头喝了口酒,丝毫没注意到身旁那人眼底闪过的阴翳以及他青色衣袍间慢慢收紧的手指。
“明年夏末,我做出来给你。”
“什么?你不是向来制毒制药一起进行吗?怎么要那么久?”她气得站了起来,在两步宽的屋脊上来回踱步。
祝荣这才发觉,她胆子不小,不怕高,轻功或许也不错。
“别说明年夏末了,就是今年岁末我都等不了!你最好想想办法,否则我就把实情全部告诉你母亲。”
祝荣闷声笑了起来,胸膛起伏,肩膀微微发颤,“你告诉她吧,最好同我爹也说一声,看他们会不会拿板子打我。”
听荷忍住一脚给他踹下去的冲动,愤愤坐下,只是这回隔了他老远。
“说真的,那药俗称解寒霜,不易储存,我无法提前准备。而且所需的草药大多品质较高,因此采摘的时令十分关键。来年开春正是收集药材的好时候,而且猫儿草多在夏季成熟,那时的药效是最好的......”
“行了,我知道了。”她打断了这人的滔滔不绝,“只是......请你务必信守承诺。”
“当然。”他的眸子亮了起来,但听到她后面的话,又一阵阵暗了下去。
“祝荣,以我之前所经历的事来看,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她鼓起勇气盯着他道,“我很羡慕你在这世上还有家人。他们可能没有给你足够的重视和陪伴,所以你想要有一个人能一直待在你身边。”
“那个人不会是我。”
月色笼罩的夜晚,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祝荣沉默着喝完了一坛酒。
根本不需要什么卦象占卜,或许她早已洞悉自己的命数。
良久,两人起身正准备回去,突然空中飞来一只白鸽。它直直冲着祝荣飞来,在即将撞上他的一刻被双手稳稳接住。
祝荣由于喝了酒,掌心温热,长途跋涉的白鸽眷恋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它的脖子上系着黄色飘带,应该是宫内的信鸽。之前在外门做事的时候,见过军部的信鸽,是系着红色飘带的,其余便都是黄色飘带。
他将纸取出展开,纸上写道:宫内生变,我有东西交给你才放心。望念及昔日师徒情分,速归。
“这下麻烦了,原本答应父亲先帮忙处理茶庄的事。师父那边看来也出事了......”
听荷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用充满期冀的眸子盯着他:“我和你一起回宫里吧,你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解药暂时做不出来也没关系,只要让我跟着你有口饭吃就行。”
祝荣:?她刚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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