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初入画戟洲

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可是,绯红说,你那时候还小……”她笑了:“我只比姐姐小十岁,她记得一清二楚,为什么我不记得?”

人群渐渐散了,他们肩并肩往回走,她的声音像是被风吹散:“我还记得,那时候他刚刚失了妻子,整天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就跑出去撒酒疯,姐姐怕他被人打,一到晚上就到处找他。那时候姐姐还没来得及用双魂术,我就常常躲在角落偷偷观察他,观察这个我生我的男人。有一次他半夜醒了,他一睁眼,和我撞个正着。他疯了一样地拿菜刀砍我、拿东西砸我,我吓坏了、忘了躲,最后趴在地上没有力气飞走,他就拿脚一边踩、一边骂。”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和语气是那样平静,仿佛在聊天气、晚饭一般寻常。她还说:“他确实可怜,鹣鲽情深的妻子被我吓疯了、自残而死;我也可怜,一生下来就没有父母,只有姐姐。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吗,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姐姐。”

他越听越心惊,开始体会到在他不认识她的时候,她这些年和绯红日子对她意味着什么。他不过是带她吃了些好吃的、送了她几件衣裳,和绯红为她做的相比,简直不值得一提——

不,他如果敢拿自己和绯红比,那就是自取其辱。

他心情沉重,忽然想起她以前说过的一些话……

我的心愿,就是看一次无歇大会啊……

电光火石之间,有个可怕的念头在脑子里闪过,他摹地挺住脚步,瞪大了双眼看她。他傻傻地看着她,她的眼眸永远是那样清澈透亮。他努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声音,哑着嗓子问道:“假如我没有办法拿到伏羲水、不能给你重塑肉身,或者你一开始就没遇到我,你会怎么办?”

她一怔,沉默不语,他穷追不舍:“说呀,你姐姐要嫁给崇渐,你打算怎么办?”

她的表情无所畏惧,她的眼神视死如归。她说:“你已经猜到了啊。”

他不可置信:“你、你就打算这样抛下你姐姐、自己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

她坦然回答:“我已经从我姐姐那里偷来了好多年,如果真的没有选择了,我就应该把完整的人生还给她。”

他一阵阵后怕,他知道她的人生观和普通人不太一样,之前一直觉得她很特别很可爱,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她厌世到如此地步。他问道:“你对这个世界如此不留恋?你就不担心你自裁了,我——绯红伤心难过?!”

他甚至不敢问她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有什么好问的呢?她仰头望着他许久,有烟花在她眼底绽放。她嫣然一笑:“玠风,你是个好人,你做的一切我都特别感激你,谢谢你。”

好、好人——

第一次被发好人卡的玠风犹如石化般愣在原地,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心里五味杂陈,什么滋味都有。

她自顾自地往前走,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他急匆匆地追上去,他有满坑满谷的话想诉说,可是周围人太多了,他铁青着脸想拉她的手,她非常镇定地挣脱、非常坚定地与他对视。玠风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挫败,先爱上的人总是卑微,他在她面前总是一点自信都没有。

他急切地说:“你不在乎我,可以,和绯红比我付出的实在微不足道。那你就想想绯红,她和你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她甚至把一半的命都给你了。如果她发现,她的婚姻逼死了亲妹妹,你让她后半辈子怎么过?!”

她答道:“我早就想好了,等她真的成亲了、有了别的亲人,到那时候就算没有我,她也会活下去。再难过,她也会活下去的。”

她将自己计划中的死亡描绘得如此冷静,仿佛就想谈论明日的穿着。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她如牛奶般雪白温润的瓷肌,心想他真是完了,此时此刻,他想,如果能让她活下来,只要她愿意活下来,他愿意做任何事。他抓紧她的手腕:“那你自己呢?不为了别人、不为了我,就为了你自己,你就不想活下去吗?你才多大?你还根本没认识过这个世界,你不想亲眼去看看吗?”

她很努力地笑:“我本来,不想说这些。我想,无论如何先哄着你、拿到东西再说。你确实是个好人,我不该骗你,我也不忍心骗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渐渐松开她的手,苦笑道:“看来我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帮你重塑肉身。”他不确定地又追问道:“等拿到伏羲水,你总不会主动去死吧?”

她重重地摇头,终于让他抓住了一点点希望。人群渐渐散去,熙熙攘攘的热闹像是沙漏的沙子,最终都随着时间不断地逝去。

后面连着几天绯红忙着到处看节目,她不知道无歇大会居然这么热闹。这里有各种集市、各种竞技比赛,一个街区的人在下五行棋,下一个街区的人在喝酒比赛,再下一个街区的人在斗鸟。这是个大泽人特有的玩法,玩家需要现场随即挑一只鸟,挑它们可能喜欢的食物,然后鼓励它们在跑道上往前走,谁先到达终点谁先赢。然而这种斗鸟脾气大得很,到底是往前还是往后这可就不好说了。绯红还见到过有只鸟不仅不吃食物、还把玩家给啄了的。

可惜她还是捉不到崇渐,她不仅找不到崇渐,连玠风也不见了踪影。三三奇道:“我们掌柜的去主持比武大会了啊?姑娘你不知道吗?”说罢自己先挠了挠头,“说来也怪,往届他虽说也重视,但不会像现在这样亲力亲为的。”

比武大会?绯红来了兴致:“这都是他主持的?”

三三疯狂点头,她便跃跃欲试想报名。三三连忙拦住她:“不行啊姑娘,我们这比赛不是为了好玩才办的,这可是亡命之徒才去的。赢下来的人会在咱们店里得个保镖的职位,薪资高得很。您又不在我们店里讨活计,何必抢人家的饭碗呢。”

绯红无法,只得在起居注上问小妹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

小月亮对着起居注沉思许久,最后落笔写道:怪哉,同惑。

预言里她要等十天,这十天得避着玠风,她又不好和绯红直说,索性等这十天过去了再说吧。

她合上册子,趴在窗棂上望月,似乎又回到在家时每天睁眼等天亮的时候。

最初她等天黑,后来她等天亮。

她百无聊赖地赏月,猜测那月亮上是不是住着和她一样无聊的人。她盯着某个点,心想那是不是传说中在月宫里砍桂树的人……

等下,那个点怎么越来越大了……

居然是个人,直挺挺地向她飞过来。她瞪大了双眼,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在自己面前落地。她颤抖着手指,指着他的铁面具哆嗦个不停:“你你你……”

对方铁面具下的双眸充满笑意,还是那个伪装过的机械破锣嗓子:“我?我什么?小姑娘,几天不见,难道不认得我了?”

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激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来:“我当然记得!可是、可是你上次明明说,后会无期——”

他笑道:“上次我以为你是个普通的大泽人,我没想到,你居然是个灭灵,还是几乎没人见过的大荒之眼。”

她瞬间紧张起来,警惕地察看四周,所有人都出门玩了,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满脸期待地问偶像:“那、那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她大喜,“你是来接我的吗?”

他答:“当然是请你去我们画戟洲做客,你是难得一见的大荒之眼,就不想看看你的同类怎么生活?”

想啊想啊想啊!她跃跃欲试,可是下一秒沮丧起来。她想起他说过,画戟洲不是游客去玩的地方,灭灵想去那里,得想想自己的家人。她可不是一个人,甚至她的身体都不完全属于她。

她犹豫道:“我去了以后,就不能回来了吗?”

“你还想回来?你去考察吗?”他挑眉,忽然嗤笑道,“你放心,我们正好也有聚会,我只是带你去玩一玩,天亮前就把你送回来。”

居然还有这种好事,她忙不迭点头同意,这灭灵尊果然厉害,不仅会腾云驾雾之术,还施了隐身法,在飞过流光城上空的时候瞒过了所有人。他们在云上飞的时候,脚下的人间烟火如火龙一般向后飞去,她甚至还能听见人群喧嚷的声音。狂风呼呼地吹,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声嚷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灭灵?”

他的声音飘散在风中:“因为我是灭灵尊啊。”

答非所问,她皱起眉头:“那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他低下头故作深沉道:“我一直都在找你。”

她斜眼乜他,满脸写着“不信”,他哈哈大笑。两句话的功夫,脚下云朵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她一愣,居然已经到目的地了吗?画戟洲距离流光城至少六百多公里的路程!

他向她伸出手,见她有些震惊,似乎能读懂她的心思:“我有缩地成寸之功。”原来如此。她扶着他的手走下云朵,抬头环视一圈——是个奇怪的地方,云雾缭绕、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异香扑鼻,隐隐似有水声。他紧紧牵着她的手往前走,没多久就到了一株巨大的古树面前,她不认得那树,那树叶的纹理她从来没见过。她绕了一圈,发现那树干上有张人脸。

树干上的节疤组成了它的五官,它睁开“眼”,喘了一口粗气:“谁?谁在那里?”她觉得好神奇,铁面具走过来说:“是我。”

树人听到他的声音,又缓缓闭上了眼睛,嘴里吐出好几束光,像藤曼一样飞过来缠到他们的手上。周围的浓雾瞬间消散,原来是个小池塘,他们手牵手走到池塘边,她看到池塘中间有一座土丘,上面有山有河有人家。她仔细一看,这分明是微型的大泽地图啊。

她啧啧称奇,灭灵尊拉着她的手、微笑了下,不由分说便拽着她往前奋力一跃!

她并没有栽进面前的池塘,反而像是跳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中,风在她耳边呼啸而过,山川河流像是画一样被她推到脑后,无形中好像有只手伸进她肚子里、蹂躏她的脏腑,她难受得说不出话来,隐隐约约只记得手腕上的光自动飞了出来——

还好坠落的时间不长,落地后她半蹲着缓了好久,差点吐出来。身边的灭灵尊似乎早就习惯,还贴心地准备了一壶水。他说:“那是十纵九横阵,是根据大泽五州地图布的阵,如果拿不到这老树吐出的路引、自己随瞎跳的话,就会跳进五州某一个角落里、陷进去不得脱身。穿过这种阵法确实不舒服,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才用的它。”

她两眼包着泪,难怪他说还可以把她带回去,原来他根本不担心她出卖他们。好不容易缓过一些,趁着月光她环视一圈——果真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不远处灯火明亮、人声鼎沸,她甚至好像听到了划拳和打赌的声音。他那藏在铁面具下的双眸明显一亮,对她伸出手说:“走,我带你去玩,去看看真正的灭灵怎么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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