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石洞五石像

她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陌生的房间中。她身上盖着刚刚晒好的棉被褥,身下是木床,房间虽不大,但是简朴干净,温暖的阳光透过菱花窗照进来,屋外隐隐有鸟鸣声。

她坐在床头发呆,有人推门进来,她拿眼角瞥了一眼,有些眼熟的女子,一时想不起来了。那女子大着肚子,海藻般的长发一直长到脚踝。她端着水和食物进来,身形矫捷,看到她醒了,非常开心,过来给她喂水。小月亮闪了一下,问道:“这是哪儿?”

她嗓音沙哑,像是大病过一场一样。那女子见她如此排斥自己,知道她还不习惯,并没有和她计较。她说:“这里是画戟洲,你以前和老六来过一次。不过那次是晚上。”

小月亮想起来了,这是那天和她下棋赌局的长发美女。

美女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老六把你带回来以后日夜守着你,他很担心你,你昏睡了好几天,终于醒了,我去叫他过来。”

小月亮一动不动、茫然地听着,长发美女大概知道她刚刚遭遇巨大变故,叹了口气,端着盘子就出去了。小月亮又坐了一会儿,忽然想出去走走。她下床推开门,因阳光太刺眼,她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

阳光……她对阳光如此陌生。她长这么大,对阳光所有模糊的记忆都来自于短暂的童年。她那时候还没和姐姐共享身体,之后就再也没有感受过。

从那之后,她失去了阳光,但拥有了月亮。她先是盼天黑,后来盼天亮。

碎裂星河急匆匆赶来的时候,就发现屋内已经没人了,他在四周找了一圈,终于在后山土丘上发现了她。她正一眨不眨地对着太阳,眼眶通红,但是一滴眼泪都没有:“那天我在地牢的血泊里醒过来,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我恍惚之中好像看到姐姐和我告别,我想不会的,我明明已经吃下了药,那把刀伤不到我,于是我一个人跑出来,跪在山上、跪了一夜。我盯着东方的天,看着天色一点点变亮。我在心里拼命地祈祷,一定要让姐姐回来,只要天一亮,她就一定会回来。”

她麻木地说个不停:“只要她能回来,我做什么都无所谓。我甘愿上刀山、下油锅,把我的元神交给魔神,甚至把它蹂躏、折磨千百年……我不在乎,我一点都不在乎!我怎么样都可以,只要能让姐姐回来!只要她能回来,我什么都愿意啊……”

她说的每个字,他都感同身受,他宁可她大哭一场,可是她一滴眼泪都没有。他不知能为她做什么,只能从后面慢慢抱住她的身体,她已经支撑不住,再次倒了下去。

他把她抱回去,她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任由他摆布。他拧了热毛巾给她擦汗,额头皱得如同千年老树皮。他不担心她的身体状态,他担心的是她的精神。

他叹了口气,然后找到她的手,与她紧紧相握。他柔声说:“我知道,你刚刚失去了你的家人,正是万念俱灰的时候。但是人还是要往前看,我把你带回画戟洲,就是希望你能开始新的生活。这里的人都很坚强,他们都艰难地和过去告别过。我希望,你也能在这里重新振作起来。”

她毫无反应,像是完全没听到。他挫败地又叹了口气,端起水正要走,背后却忽然响起她的声音。

他听见她说:“重新振作?就像你从失去父母的打击中重新振作那样?”

他登时如遭雷击,脑子一片空白。许久后他艰难地转身,发现她黑漆漆的眼眸正盯着他的背影,她的眼眸无比深邃,仿佛能洞察他所有的秘密。他长舒一口气,说不上来是惊慌还是轻松。他重新慢慢坐了回去,一挥手,脸上宝相莲花纹的铁面具消失不见,面具下的正是玠风的脸。

他低声道:“你知道了?”

她回答:“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看你第一眼就知道。”

他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连我亲弟弟都认不出来……”

“因为我是——那个东西你们怎么说什么来着?大荒之眼?”她异常平静,像是卸下了所有包袱般轻松,“我能一眼看清所有人的元神,玠风也好,碎裂星河也罢,你有多重的身份、你有自己的苦衷,我又为什么要拆穿你呢?”

他长长地叹口气,他以为自己在给她创造浪漫,没想到她早就看穿了他。

他说:“那为什么今天承认了呢?”

她反问:“为什么不呢?”

他皱起眉头,他非常不喜欢她现在说话的语气,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一样。他只能徒劳地握紧她的手,握得再紧一点。她几乎没有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喜欢和你出去玩,所以我担心你知道了会害怕我,谁不怕呢?我有的时候照镜子,都觉得自己是个怪物。”

他抢白道:“你只是特别而已,是独一无二,你不是怪物!”

“不,我是。”她坚定地否认了他,“你知道吗?早在好多年前,我在白天就已经有意识了。”

这他还真没想到。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微动:“姐姐刚把身体分享给我不过两三百年的时候,有一次天还大亮,我忽然就有了意识,我不仅知道姐姐在做什么,我发现只要我愿意,我甚至可以越过她完全控制这具身体。我当时很兴奋,但是没过多久就开始害怕,如果姐姐知道我可以百分百控制她的身体,她会不会也开始畏惧我、甚至想要摆脱我,就跟其他人一样?所以从那以后,白天我就乖乖地待着,我一个字、一个想法都不敢有。”

然后她抬起眼,指着床旁边的铜镜:“看到那面镜子了吗?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通过镜子来控制任何被它照到的东西。我有的时候都害怕我自己,何况是别人?何况是我姐姐?”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全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眸中露出恐惧之色:“我以为我无所不能,然后,我就看着那把刀,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它直勾勾地刺向了我,我想尖叫、我想控制姐姐闪开,可是根本来不及了……”

她捂着脸,肩膀剧烈抖动,可依然没有眼泪。他把自己的肩膀送过去,搂住她,柔声地说:“不是你的错……都不是你的错……”

她蓦地抓住他的肩膀,五指像鹰爪一样狠狠嵌入他的皮肉。她眼睛瞪得像铜铃:“杀了我吧,杀了我!”他痛彻心扉,如果有可能,他真的想为她承担所有的痛苦,只要她别再这样逼自己。

他猛地摇头、决不同意,她蓦地开始奋力挣扎,狠狠推开他,指甲差点划破他的脸。她尖叫着:“是我的错,我不该救你!我不该逞能一个人留下!”她用手狠狠指着他,:“还有你,还有你……”

玠风无言以对,这正是他害怕的地方。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抛出凶器的是崇渐,把刀递过去的是银竹,而他呢?绯红因救他而死。就算他从无害绯红的心思,难道小月亮能接受他吗?还愿意见他吗?

他曾经设身处地地想过——正如升海害死了他的爹娘,他能够平静地看待崇渐吗?不能,他真的试过,他明明知道崇渐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就是厌恶崇渐,每次见面都忍不住想嘲讽他。

他陪在她身边许久,一直到她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埋在被子里无声地颤抖,他一步三回头,边叹气边关上了门。

紧接着便是那挺着肚子的长发美女来照顾她。小月亮简直怀疑这画戟洲是没人了吗?为什么让一个孕妇来管她。后来她渐渐发现,这个长发美女虽然大着肚子,但是绝没有身体不便这个问题,她动若脱兔,简直比一般没怀孕的人还要矫捷。她自我介绍叫云松,是两千多年前一出生就从芬芳林被送到这里的。

她们居然是同一年出生的同龄人。心如死水的小月亮泛起一丝好奇:“你怎么知道,你是从芬芳林来的?”

云松神情甚是轻松,仿佛在谈论什么有趣的八卦:“芬芳林的人都是那样啊,他们虽然不会立刻杀掉灭灵婴儿,但是也不会养他们。他们会把刚生下来的灭灵婴儿放在襁褓中,襁褓会顺着绥泾河一直漂到画戟洲这里,我们每次看到上游有东西飘过来,都会去看看是不是新生的孩子。”

她边说话,边抚摸自己的肚子。小月亮一言不发,母亲也好、孩子也好,她对这两个角色的认知太少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云松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笑道:“你一个没结婚的小姑娘,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她站起来,极其迅速地擦了擦眼角,然后说:“走,去我家吃饭。”小月亮不想理她,云松假装沉下脸来:“我一个孕妇,照顾你这么久已经够辛苦了,你已经醒过来了,总不至于还让我天天把饭菜端过来喂你吧?”

小月亮:……她本不想理她,心想我不吃总行了吧,没想到云松真的还要把饭菜端过来喂她,小月亮只能妥协。

去了她家里,等她娃的爹回来后,云松就彻底不动了,坐在椅子上指挥他干活。小月亮强撑着吃了几口,吃完后云松进了后厨继续指挥,而她的丈夫每次路过她的时候都会轻轻亲她一下。小月亮看了许久,忍不住偷偷跑了出去。她知道云松是好意,不想让她一个人呆着,但是此刻她一点都不想看到别人家的幸福美满。

她甚至会有一种阴暗的心理,她真的是个怪物吧?为什么她不能对别人的幸福感同身受?为什么她疯狂嫉妒到甚至想去破坏拆散他们?

她在深夜的郊外漫无目的地走着,边走边哭。画戟洲的荒野似乎比大泽的更加荒凉,走了一段四下就渺无人烟了,月亮高高地挂在枝头上,深夜里似乎有野兽的低吟。她深一脚浅一脚地乱走,远处仿佛有人在焦急地呼唤着“小月亮”,她一愣,这才意识到“小月亮”是玠风给她起的名字。

她不想见人,立刻朝着相反的方向跑了。深夜伸手不见五指,她听着自己喘着粗气,她怕被人发现,专门朝偏僻的地方去,忽然脚下一空,她整个人连摔带滚地跌落一个山洞中。

好在这山洞不深,她只略略受了些擦伤就爬了起来。她在手心点燃火焰四周查找出口,这才发现,这洞里她不是一个人。除了她,还有其它五对眼睛,在齐刷刷地注视着她。

五对巨大石像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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