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做戏做足,第二天,康杜若还是和梁夏表弟三人一起去了那座紫台山爬山。路上,她缀在后面,佯装聊天地跟梁夏表弟谈到梁夏。
“小时候确实常喊我姐‘捡来的孩子’。”那个表弟倒也不避讳,“但现在都大了,谁还在乎这个。”
“那你知道你姐是被拐卖来的,你不觉得这违法吗?”康杜若问道。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似乎因为事隔久远,小伙子口吻依然很轻松,“我当然知道拐卖不对,但我姐这不也好好长大了,能在外面赚钱了。反正亲生父母早不知道在哪了,还能怎么样?”
是啊,还能怎么样?在外人看来,你有吃有喝,长大独立了,过去的那些前尘往事就该自己消化了,就该“一切往前看”了。但是“往前”却要由无数个“过去”积累,那些“过去”的阴影,都会在“往前”中留下痕迹,怎么可能消失无踪?
当天晚上,两人又在梁夏家住了一晚,第三天中午跟亲戚们吃了顿饭,下午就准备返程了。临走时,她的养父不出意外地发了一堆牢骚,大意就是梁夏翅膀硬了,把家当成旅馆似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梁夏也没跟他吵,只留了1000块钱,算是付了个“旅馆钱”。可是,住旅馆好歹还有前台的贴心服务呢,康杜若回头看着那渐行渐远的小楼,觉得这只不过是个面积大一点的牢笼罢了。
两人又是在火车站边住了一晚,才转车回到淞城。甫一踏进家门,康杜若就当头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这个怀抱里充斥着熟悉的沐浴露香味,所以康杜若既不惊慌,也没有急着脱离。她回抱了一把,好好吸了几口简渊的气味,这才感觉路途上的压抑一扫而空。
“怎么了,谁让我们康同学受委屈了?”简渊好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康杜若这才放开他,反问道:“你们这个点就回来了?”现在可不是下班时间。
“我估计你这个点该到家了,就回来了,正好听到上楼的动静。”简渊可能也才回来不久,公文包和车钥匙还甩在门口柜子上,“想着给你做一顿大餐,接风洗尘啊。”
康杜若笑道:“那感情好,我就洗个手只等着开吃了。”虽然这么说,不过她还是跟进了厨房里。此时台子上已经摆放着几个塑料袋,康杜若翻了翻,发现食材丰富,简渊则一边系围裙,一边驱赶她:“去去,洗好手一边待着去。”
康杜若只是走了几步,停在厨房的推拉门边,倚门看着简渊的背影。这一瞬间,那个自从她和母亲搬离格致后,就消失了的“家”的感觉重新油然而生:一个不需要多大的房子,一桌不需要多奢豪的家常菜,就足以让人心中踏实,感到安定。而梁夏他们所追求的,也无非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不管结果多么渺茫,那也是个寄托了他们美好期望和动力的彼岸,怎么能轻易用一句“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就概括掉呢?
这天晚上,两人躺在床上分享着康杜若这三天之行的感触。康杜若左手与简渊交握着,描述着梁夏那个冰冷的家:“回程时,我问她知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家庭,在拐卖儿童中大概占多少,梁夏说就算不全是,50%也应该是有的。她还说,知道身世的年龄也跟家庭氛围有关,她从小就知道,所以早早就不指望与养父母建立什么深厚关系;有些人成年后才知道,比较容易用成熟的方式来处理;最糟的是在青春期,本来就处于叛逆期,就很容易走极端……”
说到这里,两人间忽然沉默了一下。康杜若意识到,他们都想到了自己知道事实的那个高考前夕,那时她确实深受打击,也间接导致了高考失利。但康杜若并没有崩溃,并没有不敢面对。康杜若明白,因为那时有一个人把自己扶了起来,而那个人此时正在她身边。
“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她再一次感叹到,“收养我的是康老师的家庭,与我共度青春时光的是你和那些朋友,明明已拥有这么多,过去我却没有发现,还怨天尤人地把生活过得一团糟。”
“我却很可惜那时的我还不够聪明,”静了一会,简渊才缓缓道,“不过没关系,以后我能陪你很长很长时间,足够我变得更聪明。”
康杜若低低笑出声,转了个身面对简渊:“你还想怎么聪明,你再聪明我不就追不上了?”
简渊也转向她,并轻柔地揽住她:“不,你离我只有这么近……”他说着给了康杜若一个不轻不重的吻,“只要一个吻就够得到。”
康杜若没花多久,就把梁夏家的材料梳理好了,可随即她就意识到一个问题:梁夏家虽然代表很大一部分人,但“冲突”不够强,即缺少戏剧性。尽管,纪实文学不像通俗小说般一定要情节跌宕起伏,但它依然是文学,依然需要足够吸引人的阅读体验。康杜若现在还缺少张力足够到能发人深省的素材,于是她花大量时间在各种渠道收集信息,然后她看到了这样一篇来自暗访的报道——医院伙同人贩子给被拐卖儿童办理出生证明。
这可又一次刷新了康杜若的认知:正规的出生证明代表什么不言而喻,它能完美骗过公安的失踪人口网络,因此被拐卖的孩子可以合法上户口而受任何怀疑。
康杜若立刻通过媒体找到了这位记者的联系方式,对方听明白了她的来意,也很乐于和她分享信息。末了,对方考虑了一下,问康杜若愿不愿意一起参与暗访。
“您是想更深入地报道那家医院?”对方的邀请出乎意料,面对这个问题,对方在那头也娓娓解释道:“是的,上次我主要是从一位匿名的护士那收集的消息,并没有采访到实际流程。而且我一个男的,对方也比较有戒心,如果康小姐愿意,我们可以假装是夫妻,这样更不容易引起怀疑。”
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两人短暂交流了一番,康杜若简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很快一拍即可。可是当她把这件事跟简渊分享时,后者却皱起了眉头:“我不建议你这么干,”简渊思考后劝道,“对方是正规媒体的记者,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他的身份可以一定程度保护他,可你什么保护都没有,严格来说,你也无权随便访问别人,这太危险了。”
“这有什么危险的?我只是假装一下他老婆,全程站在那就行了,顶多配合他说几句话。”
听到这么说,简渊就知道康杜若心里已经有选择了,他自然也知道,能亲身参与的体验感肯定不同,但还是摇了摇头:“没有事情是绝对安全的,何况那种医院要是真遵纪守法,也不会干这事。”
康杜若原以为暗访之事很简单,也就是想提前知会简渊一下,没想到他竟持否定的态度。康杜若还想辩解几句,可不管怎么说,简渊都认为与人身安全比,这件事就算事后听记者转述,也谈不上多大的损失。最后,他无奈道:“当然了,你不一定非要听我的,但你如果真想征询我的意见,那我反对。”
对方既然都这样说了,那康杜若要还是一意孤行,不就等于根本不把简渊的话当一回事了。她想了想,也只好含糊道:“那我……再想想吧。”
第二天,康杜若再次打电话联系了那位记者。她本是想好了借口婉拒这次暗访,可就在电话联通中的那短暂间隔里,她的内心还是强烈纠结。最终,在对方接通的一瞬间,康杜若开口的不是她的借口,而是:“喂,刘编辑吗,关于这次暗访……”
一周后的周二一大早,康杜若搭乘大巴赶到那所违法医院所在的县城,刘编辑已经在车站等着她了。刘编辑叫刘文志,40多岁,穿件格子衬衫,斜挎一个大文件包,也不知道是刻意为之还是平时就这风格,算是个扔人堆里就泯灭于无形的打工人。他一见到康杜若,有点微微的意外,握手的时候都不如电话里那么自然,末了自嘲道:“康小姐……与我想的不太一样,别人恐怕都要怀疑,我怎么能找到你这么好看的老婆。”
康杜若一笑了之,大方回握:“刘编辑太谦虚了,您这样有社会责任感的编辑也很吸引人呀!”简单两句玩笑后,气氛活络了很多。刘文志爽朗稳妥,康杜若也直来直去,两人都没什么扭捏,简单把串好的台词又确认了一遍,便一起去往那违法□□的达城县华乐医院。
刘文志利用他的渠道,已经联系好了那个帮买孩子的人与医院牵线搭桥的中介人。康杜若来到医院门口,就见到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正站在医院门口四处观望,她虽不迷信面由心生,但直觉那位眼睛狭长、嘴角下撇的老男人就不是个好人。三人间进行了一番犹疑的视线交流后,那个老男人就主动走上前:“是刘先生?”
“是,我是刘文志,这是我妻子。”刘文志也确认道,“是老陈哥?”
两人互相认对了身份,那叫老陈哥的男人明显放松了一些:“东西都带齐了吗?”
“齐了齐了,办完证我就跟你去转钱。”刘文志连连点头,还佯装忧虑道,“真的没问题吧?真是合法合规的出生证明?”
老陈哥显然见多了这种心虚的买方,信息满满道:“就是盖了章的真证明!我都干了这么多年了,院长亲自给你们办,还能有假的?放心,你去哪个街道上户口都没问题!”
一条犯罪的利益链,在老陈哥的口中,就像买张电影票般稀松平常。康杜若之前已从刘文志那了解到,这家民办医院只需要宝宝照片和姓名等相关信息,都不用宝宝到现场,就能办出真正的《出生医学证明》,甚至连伪造的宝妈病历档案,以及宝宝的疫苗本都能成功备案。这之后,买方需要支付96000元给中介人,大头会给院长,剩余的则被产科的人瓜分。
明明该是救死扶伤的医院,明明该是迎接新生命来到这世上的医生,却为了甚至不算巨款的金钱利益,就如此有恃无恐地协助拐卖人口。康杜若面上不显,心里却一阵阵颤栗,不知道哪一方更丧心病狂!
大家新年快乐~~
一扫更新日期,还怀疑上一次更新怎么就在半个月前。结果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年之前[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阳光下的罪恶》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