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芜山的登山道早年是打散的碎砾石坡,往来多了硬是踏出了阶梯模样,后来经过修缮保留碎砾样貌只加重台阶痕迹。
盛青乾站在登山道前信誓旦旦地说:“这简单,我之前乞讨的时候常给好心人表演爬城楼,城楼的台阶比这还高,我都能爬第一个!姐姐,我一定可以跟上你一起到半山的。”
“我会照顾好你,我们一定可以一起到外门院的。”盛嘉元犹豫两息,还是没忍住好奇,“为什么要爬城楼?”
盛青乾摇头:“但好心人都笑得很开心,可能是因为喜欢吧。”
盛嘉元直觉不对,又怕误导了盛青乾,忍了忍还是没说什么,拉着盛青乾迈上登山道。
前几十阶走得很轻松,盛嘉元有闲心给盛青乾讲从话本里看来的故事,盛青乾点名要听奇异石头。登上百阶后,盛青乾话变少了,呼吸也急促了些,盛嘉元以看花草的借口停下来休息。再上百阶,盛青乾主动拉停盛嘉元,盛嘉元也没好多少,讲的故事早就续不上前一句话。
看着盛嘉元面露急切,盛青乾试探着安抚:“只要能上去就行,我很抗饿的,我们可以走一走歇一歇。或者,姐姐你先走?”
“说好了要一起上去的,你身体比我弱年纪比我小,走得慢些很正常。正好我也很抗饿,我们可以一起慢慢走。”盛嘉元意识到自己神情不对,“我只是担心是不是拉着你走太快了。”
就这么走走歇歇过了半日,山上的风越发大了起来,斗篷被吹得翻飞。盛青乾手忙脚乱地压住被掀翻的边角,盛嘉元配合着停了脚步。好不容易等到风小些,盛青乾理顺了斗篷交叠处才一缩脖子意识到:“好冷啊,姐姐你还好吗?我是不是太矮了?你那有没有风?”
盛青乾抬头看到的是怔愣住直盯一处的盛嘉元。盛青乾推了推盛嘉元,捂住她僵硬的手指边哈气边搓热。
盛嘉元缓神很快,她紧抱住盛青乾这才回答了对方之前的问话:“谢谢你,我没事,我也没比你高多少,你没事就好。”
盛青乾回抱盛嘉元:“我们可以再走慢些,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变大。”
盛嘉元点头,重新整理好两人的衣物和斗篷。针脚稚嫩的单衣和不算太厚的棉布斗篷是二人唯一的避寒方式,只能挨得再近些,互相依靠或许可以暖和点。说说话也可能不在意寒冷?
盛嘉元挑起话题:“刚才那阵风很大吗?抱歉,我稍微走神了会。”
“很大的,不过没关系,被我摆平了。”盛青乾说,“姐姐你刚才走神的时候在想什么?”
盛嘉元迟疑了两步,调整过来后回答盛青乾:“没什么。”
只是一些铁链、绳索、蜡油、带刺的木棍和不怀好意的怒斥及笑声。
盛嘉元不提,盛青乾也不再问。
缓慢行进的登山道上盛青乾倒是扑腾了好几次斗篷。
此时的青芜山顶,跟盛耀汇报抵御邪兽情形的盛瑞年抽空看了看天:“大晴天,无风无雨无雪,是个登山的好天气。”
盛耀翻阅着手里的卷宗头都没抬,问:“你和瑞月登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你在登山道上看到了什么?”
盛瑞年回忆:“漫天飞雪,和被风雪覆盖的茫茫前路。”
盛青乾在登山途中想起之前被遗留的问题:“上山之前瑞年姐姐说我们会在山道上看见幻境,幻境是什么?”
“是假的。”盛嘉元严肃地说,然后又坚定地重复一遍,“就像梦一样,都是假的。”
盛青乾复述了盛嘉元的话。
及至无力前行,抬眼望去,登山道上依然只有数不清的阶梯,辨不出究竟走到了哪里。
两个小孩硬撑着寻了一山石掩蔽处躲风。
盛青乾捧着盛耀给的雪球缩成一团,指尖和嘴唇都显出僵紫,哆哆嗦嗦地对盛嘉元说:“我们肯定已经走了一半了,再坚持一下就到地方了。”
她说话的气力小,颤抖的幅度大,搂住她的盛嘉元听到的更多是抽气声。
盛嘉元把盛青乾搂得更紧了些,她想:盛青乾的身体还是太虚弱,等天黑,等再高些,她要怎么才能撑过来?或许应该先帮她补补身体再登青芜山的。
走神间,盛嘉元感觉手臂一阵疼痛,待看去时仿佛是一层绽开溃烂的皮肉,眨眼又好似灼烧抽打的痕迹,衣袖布、线散乱,斗篷被染得脏污。
是假的。
是假的吧。
盛嘉元凝神想要看得在仔细些,耳边却传来嗤笑声:“别看了,不管你怎么努力,你都逃不掉的。”
“你怎么能光明正大地入山门呢?你就应该在这鬼地方不见天日地活着!”
“我买你回来花了钱的,谁管你愿不愿意!你只有嫁了我才能赚一笔。”
恍惚中,眼前仍旧是那间靠角落微弱烛火照亮的小屋,屋内烛火不常点亮,对盛嘉元来说屋内气味比屋子本身更深入骨髓。那是霉味、烧灼味、血腥味和排泄物堆积发酵的骚味混杂在一起的记忆,记忆中是逃不开的绝望和身体损伤的痛苦。
声音和气味的交织中她突然意识到话中的“入山门”。
她想:入了山门是不是会变得厉害?变得厉害了是不是就能逃出去,不,是杀光那群囚禁欺辱自己的人!
对!杀了他们!让他们付出代价!
她越想越兴奋,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复仇的热烈烧得铁链都快融化。
待到手心沾染温热浓稠的液体时,她坠入冰窖。
盛嘉元挣扎起来,隐约间她拨开青芜山的层层云雾看到自己脱掉斗篷、撕扯衣袖,带着畅快地笑意仰躺在山道上。
应该要感到喜悦的,但好像缺点什么。
她看了一会才在自己身边发现一个小孩。
小孩把一颗枣核大小的雪球放在雪地上,用手将周边的雪压紧、团起,手指冻得通红,口中念念有词:“是幻境,是梦境,都是假的,姐姐你不会有事的,雪不会化的,姐姐你醒一醒啊,都是假的。”
盛嘉元再仔细一看,地上哪有什么雪,分明是石子和砂砾。小孩的手刮蹭在上面,红的不是手指,是许多道细小伤口渗出的血。
砂砾团不出雪球,小孩看不到砂砾。
小孩的脸皱在一起,焦急地捧着雪球凑到盛嘉元身边帮她裹上斗篷,将逐渐缩小的雪球放到盛嘉元手里。
“怎么办啊,为什么雪球团不起来呢?它不能化啊。”小孩无力地求助。
盛嘉元以为小孩要放弃。
谁知小孩比盛嘉元想得倔强一些,脸上的鼻涕眼泪被手上的血色抹去,小孩吃力地拽起盛嘉元的手臂。
比自身大一圈的体量不容小觑,小孩又拉又推,累得脸色发白才让盛嘉元堪堪靠住山石。
小孩瘫坐在一旁喘息,还暗暗给自己打气:“我可以的,我们没问题的,我们一定可以熬过这个冬天……我们会登上青芜山的。”
会的。假的。
小孩反复默念。
休息得差不多了,小孩扛起盛嘉元的手臂准备带着她离开。不巧,似乎刮起了风,小孩急忙把盛嘉元塞进更隐蔽的地方,自己则留在山道上左右扑腾,扑腾中抓住了什么便把它团成团抱进怀里,走向盛嘉元。
小孩学着谁的样子帮盛嘉元掖了掖衣领,又抖开怀中的物件,做出包裹盛嘉元的动作来。
心满意足后小孩继续扛着盛嘉元的手臂上山,盛嘉元无法被小孩整个扛起,最努力时腿脚也拖在地上。小孩感觉得到,停歇片刻,脱下自己的单衣包住盛嘉元在自己眼里陷进雪地的腿脚。
小孩在暖黄的夕阳下冻得发抖也要嘴硬地安慰盛嘉元:“姐姐我没事,刚才休息很长时间了,现在可以赶赶路,只要到地方就不冷了。姐姐你坚持住啊!”
盛嘉元想要叫住小孩;想给小孩穿好衣服裹好斗篷;想跟小孩说放弃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多来几次的;想让身体虚弱的小孩多顾好自己……
多思多虑间盛嘉元抽动了腿脚,拨开云雾的视线变得一片黑暗,耳边是小孩努力地呼吸声。盛嘉元尝试活动身体的其他部位,小孩本不坚实的步子被打乱将两人摔在地上。
小孩捂着疼痛处缩在原地,好一会才又在脸上抹了把血渍,过来扛盛嘉元。
盛嘉元不敢再乱动,改变策略去尝试睁眼和张嘴。
盛嘉元试着叫小孩的名字,并试着一遍遍放大声音。
小孩毫无反应。
盛嘉元再次把自己和小孩摔在地上。
小孩无动于衷。
盛嘉元让小孩穿好衣服——低头一看包住腿脚的衣服上满是土灰和划痕——算了,裹紧斗篷吧。
小孩麻木地向前迈步。
折腾到太阳落山也没走出十阶,盛嘉元手中的雪球仅剩下芝麻大小。这些盛嘉元感知不到。
盛嘉元现在只有一个将盛青乾唤醒的念头。
她学着小孩自语时的话在小孩耳边絮叨:“我们会熬过这个冬天。”
盛青乾对这句话有反应,多絮叨几次后盛青乾体力不支又一次摔倒在地。
盛嘉元摔得远些,赶紧爬起松开腿脚上的衣物,快两步把盛青乾裹进斗篷里。
盛嘉元帮盛青乾把皮肤搓热,拍着背安抚道:“没事了,姐姐醒来了,我们会熬过这个冬天,一定会登上半山。”
盛青乾抬头看盛嘉元,扁着嘴哭出声:“姐姐,我怕。”
盛嘉元也怕,两个半大的孩子在山路上求助无门也不想放弃,互相依靠着取暖歇息,谁都没有再说话。
盛青乾哭不久,一嗓子嚎完也就渐渐平息了。
但恐惧让盛青乾不敢合眼,这种感觉前不久有过一次,那次的视线最后是盛耀的墨青色衣角。盛青乾不希望现在也如此。
盛青乾四处乱看,终于在前路上层的山道尽头看到一方平台,平台上站着一个披同样棉布斗篷的人影。
“我好像看见外门院了!”盛青乾激动地说,“这不是假的吧,我好像还看到瑞年姐姐的斗篷了。”
盛嘉元张望片刻也没分清真假:“去看看就知道了,就算是假的,我们彼此依靠也能清醒过来。就算没坚持住,我们也可以下次再来。”
当青芜山外门院迎来第一缕阳光时,等在外门试炼场的盛瑞年接到了她的两个新妹妹,新妹妹手中的雪球还剩芝麻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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