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厨房里,几个婆子正围坐着摘菜。

“你们说说,二娘子怎就想不开,寻了短见呢!多不吉利,要是闹出人命,婚事总该退了吧?”

“我看悬!咱们郎主就是个自私的主。再说府上先郡公,可是拿过人头当酒杯的,那位女罗刹更不消说了,杀降屠城眼都不眨。”

“哎,你们谁还记得张仙师那年打的卦?就是先帝驾崩那年,陛下去了一趟玄妙宫……”

“你是说圣人临世?真有这回事么?”

“张仙师什么时候说错过!”那婆子眼睛亮得吓人,“我跟你们说……”

李行弱路过当没听见,在窃窃私语里,游魂似的飘进厨房。

一个婆子扭头瞧见了,尖着嗓子叫嚷起来:“哎!哪房的丫头?莽莽撞撞的,懂不懂规矩!”

李行弱像是没听见,径直走到白雾茫茫的灶前,揭开锅盖。

锅上蒸着羊肉,软烂透了,她拿筷子一戳,丢进脸大的银盘里,又把香喷喷的黄粱饭扣在上头。仍嫌不够,索性把一盆鳖羹也端走了。

婆子张大着嘴,就眼睁睁看着她旁若无人地坐到外头的木墩上去,大口大口吃起了老爷们的饭食!

其他仆妇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全都呆住了。

倒是有胆大的婆子上前,颤着声劝:“二娘子,这、这可使不得呀!这是给老爷娘子们备的吃食。您这都吃了,叫奴婢们没法交差的呀!”

李行弱只管往嘴里塞着饭,大口喝汤,直到把那只鳖也吃得干干净净。

她用力抹了抹嘴,抬起头来:“你们老爷是主人,吃香喝辣的。我这个主人,只配吃馊饭。我问你,可是你们老爷教你们做的?”

“哎呀呀!二娘子!话可不能这样说。”

婆子们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解释着:“咱们老爷主母心善得跟菩萨似的,断不会做出苛待侄女的事。”

李行弱道:“那便是你们擅作主张,克扣主人的用度。既如此,管事的责问起来,你们也是该担责受罚的。”

“这……”婆子们慌了神,你推我,我推你,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字。

李行弱吃了个半饱,懒懒地站起身,又飘飘然地走了。

婆子们松了一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慢慢落下来。

“这真是二娘子?”

“我见过几回,模样是没错的。就是这性子,像换了个人似的……”

李行弱从厨房出来后,记得要去找大兄李忠。

凭着记忆里的路找过去,才发现这里的格局变了,早就不是从前的模样。

绕来绕去,经过一处后院,看到一个穿官袍的男人穿过月洞门。那眉眼五官,远远瞧着,像她年轻时的大兄。

李行弱跟了上去。

初春的院子萧索得很,老树还没抽新芽,廊下的奴婢们冻得缩肩勾背,见两个穿夹袄的丫鬟担着食盒过来,连忙上前搭手,帮着把饭食送进了屋子。

正房里头,男女老少围坐在一张长案旁,分食着同一鼎肉,保持着草原围坐共食的习性。

李行弱站在门口,看着屋里。

她的突然出现,倒是让一屋的人都愣住了。

“二娘?你怎么上这来了?”主位上的人抬起头。

是刚才那个男人。年纪在四十岁左右,细看之下,眉眼间果然很像李忠。

李行弱将他看了再看,确认道:“你是李忠的儿子李敬奉?”

李敬奉从座中起身,脸色跟着变了:“你不是二娘!”

她比李婵瘦,而且高大,浅色眼珠更好辨认。家里除了去世的穆夫人,唯有李行弱长着这样的眼睛。

李行弱没有理会满屋惊愕的目光,只是道:“把你爹叫过来,我要见他。”

李敬奉倒抽了一口气,脑子里冒出一个猜测,但是不敢确认,于是冲丫鬟使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匆匆退出房间,沿着长廊一路小跑来到大房的院子。找到正用膳的李忠,将方才的怪事一五一十地禀明。

“你是说,一个像二娘的人,身长七尺,还有棕色眼睛?”正捧着汤碗的李忠愣在当场,“你可看真切了?”

“看清了,没错的!”

见丫鬟拼命点头,李忠饭也顾不上吃了,扔下碗就往外走。

气喘吁吁地赶到长子院中,在影壁前见到李行弱背影的那一刻,李忠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小妹?真的是你?!”

李行弱转过身,看了看他,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老大,还活着呢?保养得挺好啊。”

就是这种眼神。从下往上打量,像在估量一件货物的价值。一旦觉得不值钱,就露出漫不经心的神色。是她无疑了。

李忠深吸一气,招招手,将其余人屏退。他快步走到李星弱面前,声音不自觉地发颤:“能否……让我看看你手上的物件?”

李行弱从袖子里伸出手指:“你是问这个?”她把手扣扳子给他看。

李忠的双眼越瞪越大,像被鬼勾了魂一样:“小妹走的那年,这枚手扣扳子明明随棺下葬了。先帝驾崩后,朝廷震荡,陛下去玄妙宫问卦,张仙师算了一卦,等这枚扳子再现时,天命会再次站在小妹这边……算下来,正是今年!预言成真了,张仙师真乃神人!”

他的话听上去固然新奇,李行弱却是无语一笑:“张道英都多少岁了,还在坑蒙拐骗?”

“可是你真的回来了!”李忠是个老实人,想不了复杂的事。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匪夷所思了,激动之余,他还有无数个疑问:“当年我是亲眼看着棺椁入土的。小妹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又是如何回来的?”

“说来你恐怕不信,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在祠堂了……”

李行弱把这些年的事,连同昨夜的怪遇,简要地将给他听。

“竟有这样的事!”李忠对此感到震惊,“真是苍天不薄。”

李行弱心里没有丝毫波动,只是道:“老大,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你该关心的是李婵的去向。”

李忠与她目光相接,惭愧地低下头去:“好好好,我这就派人,尽快找到那个地方,把婵儿接回来。”

李行弱摇头:“不用那么麻烦,让人准备盘缠,我即刻出发。”

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走这一趟了。

李忠眼里含着泪,不住点头:“也好,也好。我再安排两个得力的人协助你。”

“随你。”李行弱没有异议。

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吩咐:“往后我的饭食,每顿至少要两斤肉,半斤米。还有,把院子里不做事的侍婢领回去。”

这话说得寻常,李忠却惊出一身冷汗:“侄媳妇管家不严,回头我定好好说她一说。”

李行弱道:“那是你的事。在我回来之前,把事情处置妥当。”

李忠连忙点头:“那是自然。”

一刻钟后,行囊打点停当了,李忠亲自将李行弱送出府门。

李行弱和两名苍头各骑一匹马,从朝天城出发,往东去。

在她清醒的时间里,镇日呆在方寸小院里,只能靠阿姚和外来之人的对话,勉强推断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那间院子藏在山里,位置隐蔽,赶着骡马单程大概得走一个时辰。周围长着茂密的樟树和杉木,还有大片毛竹林。她留意过运上山的粮米,可以断定来自南方城镇。

阿姚不能下山,日用用器是由那些人采买送上山的。因为地势偏远,为了节省成本,一般就地购买,主要是竹器和黑陶制成的容器。而这两样东西,都是懋城的特产。

范围缩小到了懋城,可是要在山林里搜寻一间民房,不是易事。

“仆问了附近的商家和杂役,每个月确实有人驮着行囊上山。和娘子的信息都对上了,是这个方位没错。”

在懋城邸店歇脚时,苍头去外头转了转,多方打探过消息。

根据仅有的线索,他们倒是找到了一户人家。只是房子里另有主人了,住的是一家四口,屋里的格局也不是记忆里的样子。

一行人搜了有五日,吃睡都在山里,一无收获,人困马也乏。

“这片山都快被我们翻遍了,”苍头擦着满头的汗道,“盲目找下去,终归不是法子。”

另一个苍头也道:“不若回去和老爷们商议商议,增派些人手过来?”

李行弱环视着四周,额角突突地跳。总觉得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大概是从平河决战开始?或是更早?

她在明,那人在暗,她被无形的大手推动着,朝着对方精心安排的棋局一步步走下去。

昏睡的二十年,再加上张道英给她的第二个谶言,联系起来,都在告诉她,这一切很可能是张道英布的局。

这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真是让人很不舒服。

她想了想,命令道:“先回朝天城。”

一行人早就疲惫不堪了,还是先回城,再另做打算。

于是在懋城吃过饭,采买了路上吃的干粮,便匆匆返了程。

黄昏时的皇城,在瑟瑟寒风中肃穆而萧条。城门前不远处,聚集着面如土色的流民。守卒大声呵斥着,驱赶着,叫他们尽快离开这里,当心冲撞了出入的贵人们。

这些流民衣衫单薄破败,看得出走了很远的路。脚上的鞋子磨破了,乱发间沾满了泥尘,眼睛里掺着血丝,掩饰不住的麻木。

李行弱骑着马,慢慢走上前,刚好一个老婆婆被守卒狠狠推倒在地。眼看要滚到马蹄之下,她急忙勒住缰绳,闪到一旁,避开了踩踏。

谁知道老婆婆非但没有躲开,竟不要命地扑上来,跪倒在马蹄前。

“大行台!”

她高声喊道,枯槁的双手举向天空:“民妇有天大的冤情要诉!”

李行弱眼神微滞,翻身下了马。

那老婆婆颤巍巍地扒住她的袍角,一声接一声地唤:“大行台,大行台,您可要为民妇做主啊……”

旁边一位大娘过来拉住老婆婆:“阿婆,你认错人了!她不是大行台,莫要胡乱叫人。”

“不!她就是大行台。二十年前她在西境指挥战役,率军经过彭家村,我是亲眼见过的!我不会认错!”

说着说着,她的泪流了满面:“老婆子跪求大行台发兵,把西瀛人赶出国境,为我一家老小报仇雪恨。”

“怎么回事?”李行弱问。

老婆婆哭得鼻水横流,也想不起擦一擦。

倒是大娘替她回答道:“西瀛人屠了彭家村,阿婆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儿,一口六口人都死在了西瀛人乱刀下。只剩她一个,受不了刺激,脑子有些糊涂了。”

李行弱看了其他流民一眼:“几时开始的?朝廷没有派兵驰援?”

那大娘道:“大行台走后,朝廷在边城一直竖着北斗龙纛,让身量相仿的将军穿着大行台的战袍巡视边境。西瀛人误以为是大行台驻军西境,不敢有所动作,倒是相安无事了十来年。”

“直到两年前,西瀛人忽然得知大行台的死讯,再次率众入侵边境。朝廷是派了大军西征的,但是没能抵挡住,守将逃的逃,死的死,边镇失守了……我们无路可去,一路逃来朝天。好歹这里是天子脚下,天子不走,总该有我们一条活路。”

说话落下,流民都围了过来。也不论是不是真的李行弱,他们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哭天抹泪的,诉说着各自的遭遇。

看守城门的人被惊动了,两个守卒跑来,冲着人群一顿叱骂。有老人动作稍慢了一步,便被一脚踹到了地上。

“滚远点!别在这儿碍眼!”守卒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没一句好话。

就在这关头,呛啷一声响。那守卒腰间的刀不翼而飞。下一刻,他束发的平巾帻被挑开,脸上留下一道细长的口子。

速度之快,没人看清李行弱是怎么拔的刀。包括苍头在内,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看上去仅仅是一个戴着风帽,个头略高的年轻女子,竟有这般敏捷的身手。

“刀尖对外,不可向内。”李行弱还刀入鞘,翻身跃上马背,对流民道,“你们手无寸铁,休要与他们冲突。”

她在马上居高临下,锐利的目光扫过守卒完全惊呆的脸,“我还会再来,你最好记住我说的话。如有不服,来北斗府寻我。”

她的视线再次扫过那一张张面如土色的脸:“放心,你们的大行台会知道你们的处境,会率领龙盾军回到西境。”

马儿跑了起来,扬起的尘土迷了眼睛,守卒这才惊醒,眼睁睁看着主仆三人消失在城门洞里。

寻仇?他哪里敢!那可是威名赫赫的北斗府啊。即便不复昔日荣光,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呀!

守卒暗自懊恼一个不慎闯了祸,也不敢拿流民撒气,灰溜溜地走开了。

这篇文参考背景是南北朝,大行台又名行尚书台或行台省,负责地方军政事务,相当于小朝廷。

发表这章时,我修改了一下错字,修到会率领龙盾军回到西境,正好听到一首歌,眼里突然酸酸的,矫情得想要掉泪,想钻进那个时空对李行弱说:你这一生会很辛苦,很孤独,会在荆棘里疼痛着长出血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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