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首都格外燥热,呼吸间口鼻仿佛被迎面灌了一把热沙。林荐羽从世菁中学教务处办好最后一道入职手续,阳光烫得他皮肤发痒。几份纸质材料没怎么细看,林荐羽先拐去卫生间洗手台冲了把脸。
他今天一身黑裤白衬衫,抬头从镜子里望见自己挂着水珠的眉眼,一瞬间有些说不上的恍惚。世菁中学是他的高中母校,作为首都顶级中学、最负盛名的教育集团,不知哪届校长从国外考察了一圈,别的改了多少不好说,倒是有样学样地也用衬衫西裤作为校服。
贴着校徽的镜子映出林荐羽的衣装,变化不大的身形与少年时期别无二致,但身份却已然从学生变成教师。
洗手台上的手机亮起,屏幕上“赵舒言”三个字打断林荐羽的思绪,他擦净湿漉漉的手,接起电话。
“小言姐?你到首都了?”
赵舒言飒爽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来:“刚下飞机呢!小羽毛,你这边结束啦?”
“是呢,手续都办好了。”林荐羽温声应着,贴着走廊的阴凉处往外走,“小言姐稍等我一会儿,我开车去接你。”
幸好世菁中学本身就在远郊,离机场不远,将将十几分钟便到了。
一头扎进田间地里搞科研的赵舒言,皮肤晒成深麦色。那双眼睛倒还是又大又亮,还是林荐羽印象里的亲切模样。
这些年林荐羽远在大洋彼岸,几乎没有和赵舒言见面的机会。只知道她当初一心要学农学,随后保送直博,又跟着政策项目去了离首都几千公里远的省份,守着自己的试验田热火朝天地搞起科研。
赵舒言此番回首都,也是难得回一次。正巧林荐羽也回国入职世菁,二人一合计,便在今天约上一顿饭。
“当初答应他们的时候以为还早着呢,哪曾想这天来得这么快!”坐在副驾的赵舒言忿忿不平道,“要不是为了有选专业的自由,谁会答应他们到了年纪就乖乖相亲啊!”
林荐羽闻言诧异地一转头,“原来是这样?”
世菁中学的学生向来分为三大类。一类是家境殷实的精英学生,一类是全赖父母砸钱的纨绔子弟,还有一类便是世菁重金挖来、走传统考学路线点缀门面的各路学霸。
也正因此,就连像林荐羽这样的海本海硕,还要加上是世菁的校友,才有惊无险地拿到了世菁的offer。
而当初的赵舒言,便是在第一类学生中也算得上顶尖的女孩。家世、头脑、样貌,样样如在云端。她不像其他人一样申海外名校也就罢了,在国内学的还是农学,本就惊掉了一堆人的下巴。赵舒言的父母最终没有阻拦,更是令众人不解。
原来是用择偶自由做了交换。
“那小言姐打算怎么应付?”林荐羽一丝不苟地停好车,笑着问,“你肯定有办法的吧?”
“哼哼,我可是和他们有丰富的斗争经验。”赵舒言说道,“实在不行——我就让他们给我找个盛则谦那样的,我看他们去哪儿给我找。”
盛则谦。
林荐羽拉开车门的手顿了一下。
也不是没再在各类新闻版面见过他的名字,但从赵舒言这样从前共同交好的校友口中说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一下攫住林荐羽的心神。
他面上笑了笑没作声。赵舒言自顾自说:“现在连我爸妈要想见他一面可都不容易。你也不在国内了,肯定没再见过他吧?盛则谦到底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赵舒言也没往下说不一样在哪儿。但他们都心知肚明,从曾经到现在,确实哪儿都不一样。
“毕竟我们不是同一届。我也就和你联系多点啦。”林荐羽绕开了那个名字,若无其事道,“你这次回首都,真的打算见相亲对象啊?田里的苗苗怎么办?”
餐厅的侍者拉开玻璃门,舒缓的音乐与适宜的温度将外界隔离开。
赵舒言双手一摊,“被他们知道我刚结了一个项。再不回来,哈,我妈就得装重病急召我了。我回来一趟能换他们消停三个月。”
这家餐厅名字起得普通简洁,就叫鲜物志异,主打在传统菜系上做花样的融合菜。听起来像是营销的噱头,实际上味道上乘有特色。世菁中学实行全员住宿制,同样的中高端餐厅又大多远在市中心,吃不耐烦食堂的少爷小姐们便常来这家餐厅打牙祭。林荐羽和赵舒言在高中时代,也是常客中的一员。
侍者先上了两盅小吊梨汤,大颗漂亮的银耳飘在蜜色汤面,甜香随着蒸腾的热气一道逸散。
林荐羽小心翼翼避开银耳,低头啜一口后笑道:“再怎么样也总不至于直接绑你去婚礼现场。”
“不说这个了。”赵舒言道,“好喝吗?还是以前的味道吧?”
林荐羽点点头:“在加国的时候,我自己动手熬过好几次,总熬不成这个味道。”
赵舒言微挑了下眉:“该不会是你熬的时候不放银耳吧?估计冰糖枸杞话梅也不太好买。”
林荐羽汤盅里的银耳花依旧孤零零地躺在碗底。
他眼睛弯了弯:“那得感谢小言姐记得带我重温旧滋味了。”
说话间侍者上了几道菜品,蒜香黄油恰巴塔,黑松露海鲈鱼,姜葱鲍鱼,百合藜麦卷,只有一道林荐羽看着不太眼熟,模样像是广式早茶里的红米肠。
午餐时段,餐厅内人不算太多。周围窸窣的交谈声传不过来,餐具碰撞的清脆声也只成为背景的一部分。
“你呢?怎么样,入职得挺顺利吧?”赵舒言问。
林荐羽乖乖点头:“管人事的那位副校长,说原本看我没什么教学经验,是还需要斟酌一下的。后来见我也是世菁毕业的,校友会秘书处那边又刚好缺人,他就直接拍板决定了。到时候得兼点儿校友会的工作。”
赵舒言听了忍不住吐槽:“我们当年的国际部艺术老师也天天被抓去办组织搞活动,这都快成他们用人惯例了,不放过你的每一分价值。”
这家的恰巴塔面上缀了几颗炸过的虾仁,又撒了一层罗勒碎,很香,林荐羽边嚼边听赵舒言说话。
“我以为你会去画廊博物馆之类的呢。”赵舒言叉了一块鲈鱼块,又叹道,“真想象不出你当老师的模样,小羽毛。”
林荐羽读书时在业内顶尖拍卖行、国际知名画廊乃至博物馆都有过实习经历,借此在国内谋个策展人之类的工作应当是不在话下的。虽说近年顶尖私立中学的招聘条件水涨船高,林荐羽的漂亮学历置于其中也不能说浪费,但总归是完全不同的职业道路。
她盯着认真吃饭的林荐羽。林荐羽在她面前仍有些少年般的内敛温柔,这是他们从小交好的缘故。在外人面前,林荐羽一向冷淡肃然,从未展现出过于明显的情绪起伏,有超脱于年龄的沉静。这也使得他原本精致漂亮的面容带了三分锐利,变得不那么可欺。
也因此,林荐羽曾经的画廊上司盛赞他极为贴合这份工作,他穿梭在画作与雕塑之间,仿佛就是此方美的空间的构成本身。
林荐羽说:“都只是工作而已。”
“其他也就罢了,校方有意让你去校友会,无非就是觉得你是林家人,再怎么说总是更容易接近同样的名流,把你当筏子使呢。”
赵舒言又叹气,“而且你当年还是盛则谦的舍友,谁不知道盛则谦身边跟铁板似的。他们巴不得有人能在盛则谦面前说上话,好让盛则谦给世菁站站台。”
林荐羽煞有介事地点头,仿佛这些事情还有这个名字与他无关:“他们打算他们的,我嘛,按部就班地工作就可以了。其他的我也管不着。况且林家......”
对林荐羽的未尽之言,他们有着共同的默契。
赵舒言微微压低了声音:“林家哪怕轰然倒塌,塌下来的废墟也不是随便谁都能吃得下的。现在只是动荡几年,还远说不上塌。连我离开这么远,也都知道其他人的态度。有的观望,有的仍是忌惮,谁也不想贸然落井下石之后被反噬。”
“你是旁支,加上出国这么多年,履历干净又少了许多牵扯,总会有心思重的人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把你拉进漩涡,给你安上莫名其妙的角色,到时候戏台上唱什么样的戏,可就难说了。”
林荐羽知道,赵舒言最不爱理会这些俗务。一口气说这么多,也只是担心他回国之后过得不好。
他抿了抿唇,乖顺地点点头。
这幅模样看得赵舒言心底痒痒的,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在她面前腼腆话少任揉任搓的小羽毛,差点忍不住揉揉脑袋。可惜年岁长了,小孩儿长成昳丽青年,赵舒言可惜地作罢。
两个离开首都多年的人吃得尽兴、聊得尽兴后才终于离开。林荐羽回国后租的房子恰好与赵舒言家顺路,便一起打道回府。
车驶离不远,主路上迎面驶来一辆灰黑色的宾利商务车。车型十分眼熟,林荐羽分心瞟了一眼车牌。
更加熟悉的字母数字组合。
林荐羽跟随宾利车离去的方向倏一转头,然而只能捕捉到越来越远的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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