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一睁眼又是周一,林荐羽躺在床上,望着米色天花板,耐心地等待混沌的头脑缓过劲儿。

这些年在外重重压力加身,忙碌到极致的后果就是身体上的倦怠。主要表现为入睡与清醒双双困难,尤其是早上,像一台卡顿严重的电脑。

上了两周的班,作为艺术老师的林荐羽暂时还没感受到什么工作压力。世菁的学生不像普通高中生那样简单,对老师总是挑剔非常。好在林荐羽靠着这张颇具冲击力的脸,能暂时糊弄一下大多数学生,因此课堂氛围还算不错。

缓了一会儿,林荐羽的思绪逐渐清晰。

毕竟刚开学,校友会那边比起其他职能部门都更清闲一些。但年底就是世菁整十校庆,各种筹备工作早已开始,只不过看着林荐羽刚入职需要熟悉学校工作的份儿上,才没有立刻让他加入核心工作。

起床,洗漱,出门,开车,到点打卡。

世菁中学位于郊区,通勤实在不便。回国之后,林荐羽便购置了一辆代步车,是赵舒言帮他挑的沃尔沃s60。

一来这款车在留学归国人员免税购车的名单上,还能低息贷款,二来沃尔沃虽然不够拉风酷炫,却是号称最安全的车。

想起后者的理由,林荐羽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周一早上在正常情况下,是不会给艺术体育这些老师排课的。林荐羽慢悠悠坐回自己的办公室,灌了几口冰美式后,才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叩叩——”敲门声响起。

林荐羽:“请进。”

同一教研组的常老师从门后探出头来,她小心翼翼打了个招呼:“小林老师早上好,唐主任临时找我们开个会,一会儿到A楼的小会议室集合。我先走了,你也赶快吧。”

说完,脑袋嗖地收回,办公室的门迅速但安静地被关上。仿佛没有人来过。

好吧......这个常老师看来还是个社恐。

A楼的小会议室里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人。唐主任是年底校庆的总统筹,说来也是电影学院导演系出身,在世菁当了十来年教师后又彻底转为行政岗,日常负责社团中心、艺术实践基地和策划部门的工作,很有些资历。

见到林荐羽,唐主任十分和气,指了指离他较近的空位置:“小林来了,坐这儿吧。我们马上开始了。”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但所有人或坦然或掩饰,都用目光觑了觑林荐羽。

林荐羽对唐主任颔首,大大小小的目光对他来说恍如空气。

唐主任做了多年行政工作,倒没染上冗词赘句的不良习气,迅速地切入会议主题。

催促了品宣部拉赞助的进度、敲打了懈怠的后勤管理,还给统筹小组提了几个优化策略,林林总总把人点了一遍,随后话锋一转——

“小林啊,你也熟悉了我们校友会的工作流程和内容了吧?”

林荐羽用一张冷淡的脸撑了半场会议,毫无痕迹地盯着会议桌上的假花发呆,忽一听见唐主任点到他,才将目光丝滑地转移到唐主任脸上。

他应了一声,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

唐主任随后又开始说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比如他在学校的这些部门工作了好多年,几年前就知道本届有个很有艺术天分的学生,几年后能一起共事真是巧了。再比如世菁很重视这次的整十校庆,也是看重林荐羽的能力才让他刚入职就一起加入。

总之话题绕了一圈又一圈,和刚才干脆利落的作风截然不同。

林荐羽还能不知道唐主任打的什么主意吗?心底的冷笑差点泛上脸,他手肘撑着会议桌,盯着唐主任:“您需要给我分配什么任务,就直说吧。”

唐主任一噎,还是保持住了面上的和颜悦色:“哦哦很好嘛,年轻人都要像小林这样主动、直接!”

“咱们世菁的学生和校友,向来都彼此情谊深重。盛则谦盛总,小林你应当再熟悉不过。短短几年一手让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崛起,盛总年轻有为啊!自然,我们世菁也很希望盛总能在校庆活动回来和师长啊同学们啊叙叙旧,顺便给现在的孩子们当当榜样。”

说着,唐主任突然起身,几步跨到林荐羽身后,俯下身拍拍他的肩膀,继续道:“小林啊,你们都是年轻人,又有同窗之情。你跟着校友会去和盛总沟通沟通,请他回世菁露个面,办点讲座啊交流会的,给校庆预热一波,这是美事一桩啊。”

林荐羽一本正经:“唐主任,我和盛总不是同一届的,也不算好友,恐怕在他心里没什么分量。”

“诶,不能这么说!”唐主任摆手,“你们小年轻当初住在同一个宿舍,安安稳稳没闹矛盾,这还不能说明关系不错吗?”

林荐羽垂下眼睛,不置可否。在唐主任差点儿就没耐心时,终于开口:“行吧。但我不能保证结果。”

唐主任满意了,又坐回位子上。简单总结几句会议内容,立刻散会。

会议室散空后,唐主任的助理一边收拾桌面,一边跟唐主任嘀咕:“这小林老师好冷淡啊,真的可以吗?别到时候也给盛总脸色看。”

唐主任说:“这你就不懂了,盛总什么谄媚吹捧没见过?别看小林不热络,要的就是这种一如既往的自然态度。”

助理很是怀疑这段话里的逻辑,但看着唐主任自信满满的样子,还是把疑问咽下去了。

很难说是唐主任嘴上开光还是执行力太强。林荐羽下班开车回家的路上,被一辆灰黑色宾利超车变道。

车牌又是熟悉的字母数字组合。

已经两次见到这辆车,但车窗贴了膜,车内情况一概不知。

唐主任讨人厌的车轱辘话在脑子里滚来滚去,最后只剩下盛则谦三个字还在意识里清晰。

林荐羽食指一下一下敲打着方向盘,同窗之情?

盛则谦根本不是会被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所影响的人。况且他们之间也绝对、绝对跟“同窗之情”四个字搭不上边。

林荐羽不自主地伸手摸向中控台的储物格,摸了个空,好似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开着车,而且早就把烟戒了。他忍不住磨了磨牙,心头不免泛上些没得到满足的空乏。

一路开到租住小区的地下车库,安稳把车停到车位后,林荐羽松了安全带,却不急着下车。

回国之后,按理来说他可以回家和母亲同住。当初父亲被牵扯入狱,资产也查封退赔了大半。幸好母亲在婚前有一套自己的小户型房子还能作为栖身之地,住两个人也不算勉强。

只是父母二人当了半辈子游手好闲的资深纨绔,前半生只学会了玩乐放纵。一朝大难临头,仿佛终于懂事,也仿佛终于反应过来他们让林荐羽吃过多少委屈。迟来的愧疚让林荐羽很难习惯,又隔着五六年与上万公里的距离,已经很难再自如地与他们相处。

林荐羽不得不在母亲哭倒在他肩头,哭得像天真的少女,翻来覆去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时,叹着气拭去她如瀑的泪水,认真保证他一个人住也会安稳工作、好好生活。

但半辈子养成的性格与作态是很难发生改变的,林荐羽也深知他没心没肺的父母不是什么具有坚韧品格的人,能从菟丝花一夜之间大变顶梁柱。

他亲爱的妈妈哭过一通后,扶着半塌不塌的假睫毛,叮嘱他千万要住得好一些,妈妈有空会过看你的——其实到最后也没问林荐羽打算住哪儿。

就如同当年他与主家少爷林伯山被家族长辈打包一块儿“流放”海外,林荐羽的妈妈也只是念叨着加国冬日太冷,却丝毫不提学费生活费。

不知是她做惯了事事有人替她筹备的阔太太,想不到这一茬,还是根本有意忽略。

林荐羽情愿相信是前者。

她固然不是合格的成年人,也不是合格的家长,可也是唯一的、笑和哭都搂着他拥着他的母亲。

这也不能怪她。作为菟丝花妈妈的依靠,林父也不见得是多靠谱的人。

林父林运聪在林家的地位,本是旁支中的旁支,排不上字辈,按说连家族信托都不一定吃得到。然而林父自小性格热情单纯,机缘巧合之下,在上一任林家主事人林平威还只是继承人的少年时期入了他的眼,一路当“伴读”,情谊十分深厚。

林平威也深知这位一起长大的弟弟是个玩乐一流,能力没有的天真纨绔,在群狼环伺的家族中,只有那点单纯真诚的透明心思显得值钱一些。于是干脆将林运聪安排进家族办公室,挂了个家族财富规划经理人的闲职。

后来林运聪娶了家族集团里某个高管的独女方梦华。两人都对正经事之外的闲情闲趣充满热情,倒是意外地合拍,半辈子为工作和生活没操过心。

这样一对不擅长操心的父母,自然对林荐羽也是放任的,反正生活琐事自有保姆阿姨负责。唯一称得上为林荐羽做打算的,就是让林荐羽学着他当年的老路子,献宝一样把他献给主家少爷林伯山当“伴读”。

在林运聪看来,如此就能让林荐羽也毫不费力地过上他这样的快活日子,还能继续延续与林平威一家的情谊。

林荐羽坐在车里,想起已经在牢里蹲了几年的父亲,不知他能不能吃得消监狱改造的苦头,又不知他对自己顺遂而盲目的人生是否有过一分一秒的反省。

听说妈妈也很少去探监,林运聪对老婆还是很有感情的,觉得监狱晦气,不舍得让她多来。林荐羽多年没回国,也从未去过。既然回来了,于情于理也要去一次。什么时候去......没想好。

下车,关门,锁车。

车里的空气越想越浑浊,林荐羽选择暂时放下许多没有答案的念头。

林荐羽在京市的落脚点是二环附近的一套酒店式公寓,套内面积四五十平米,比起他家被查封的住宅,还不如妈妈曾经的衣帽间大。

而留学几年,很长一段时间里,林荐羽都处在需要对卡里的资金用途精打细算的境况里。在此期间,也都是和不同的留学生合租在小破公寓里。他已经很习惯把自己保护在窄而小的空间里。

说来奇怪,这几年反而是林荐羽二十多年人生中最鲜明的日子。少年时期过着所谓鲜花着锦生活的仿佛是另一个他。

遥远的国度,漫长冷寂的冬日,蜗居在破旧公寓里,清晰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清晰地感知到以为会逐渐模糊的情绪。

包括一些......愈发激烈的念想。

林荐羽回到公寓,扫了一圈空荡荡的冰箱,终于想起来——上一顿饭消耗完了最后的存货,而刚刚路过生鲜超市的时候,更是想都没想直接错过了。

都怪宾利。

已经快八点了,林荐羽着实是没力气进行买菜做饭这一系列动作。好在酒店式公寓的优点之一,就是周围商业、娱乐、休闲种种配套设施齐全。下楼步行就能包圆大部分的生活需求。

他当即决定下楼挑一家餐厅解决晚饭。

当了几年留子,曾以为自己不重口腹之欲的林荐羽也难免分外想念国内的食物。上次与赵舒言在鲜物志异的一顿,稍稍满足了一点思归之情。可惜老板没什么上进心,这么多年了也仅世菁中学旁边的一家店面。

沿街慢悠悠逛了会儿,林荐羽非常随机地闯进一家私房菜。内里是小而精致的一方天地,带点仿园林式的古意。坐席之间互相掩映着竹枝花枝,颇有影影绰绰的意趣。

略看一眼菜单,这家是典型的南方菜。他对南方菜系了解不多,但也不挑。点了芡实芦笋炒虾仁、清炖蟹粉狮子头,再来一小盅豆腐羹,都是一人份。

林荐羽过了饿劲,不太着急了。他这一席位置在幽深处,临窗,临水,安静且雅致。夜色浓了,看不清池子里养了什么鱼,只有灯光碎碎地撒在涟漪上。

餐厅服务员带着歉意的声音打断了林荐羽:“先生您好,实在很抱歉,因我们的工作失误,您这个位置本来已经有位先生预订了。想询问您是否介意……”

“换位置?换吧。”

“不……那位先生也是一个人,所以……”

清晰的皮鞋声自走廊拐角处传来。

林荐羽投去目光——

来人身量挺拔,一身熨帖的正装,已经摘了领带。宽肩撑起灰色衬衫,再由劲瘦窄腰收紧。西裤长腿迈步而来,很快便近至眼前。

眼前是俊而冷肃的一张脸。熟悉的脸。

盛则谦。

林荐羽很少做梦,因此不知道现实原来可以比梦境更缪妄。

他看着眼前的人,连睫毛也不曾颤动一下。

直到对方开口:

“不认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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