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荐羽尚未分清这话里是否带了其他的意味，服务员已不知所踪，盛则谦径行在他面前坐下。

“还是说不想认识我?”

“我不是……我……”林荐羽试图找回一点镇定，尽管差点咬到舌头，“你也还没吃饭?”

盛则谦略带诧异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会问点别的。”

“盛总，好久不见。今天......是挺巧的。”林荐羽抿唇。

盛则谦轻轻重复“盛总”两个字，意味不明地笑说：“你的称呼原来会自动更新。”

林荐羽悄悄移开目光：“盛......学长刚下班吗？好辛苦。”

“还好。”盛则谦折了折袖口，“什么时候回国的？”

林荐羽从前到现在，在盛则谦面前都莫名其妙地乖不敢妄动。不是怕他，盛则谦顶多是性格冷淡些，远称不上凶。

这种感觉大概只能定义为，林荐羽对他仿佛生物本能般驯服。

就暂且当做最普通的老熟人之间的寒暄吧......于是老老实实将自己回国时间、工作性质交代一番。

林荐羽眨眨眼睛，像在期待盛则谦的意见。

“国内艺术市场这两年有所回温，回来挺好的。”盛则谦的音色低沉，总让人觉得安心，“不过世菁里的人，的确有些烦人。”

林荐羽心底小小雀跃着。

高中时，他挨着盛则谦的桌子写题。盛则谦大他一届，又是世菁最看重的苗子，忙碌于各项竞赛，甚至提前接触着科研项目。却还是愿意给林荐羽讲解普通的数学大题。每每做对了一道题，就有来自盛则谦明确的肯定。

也是这样的语气。

同时也有些新奇，盛则谦一向说话克制，从前也极少直言某人某事的不好，少见他这样不怎么客气的点评。

这时菜也快上齐了。盛则谦是南方人，在汉京读书生活这么多年，也还是偏爱这些清淡菜系。

林荐羽进入了一种自如的状态。这样对桌而食的场面曾经发生过很多次。即便切换了时空，与面前的人数年未见，也能迅速适应。

两人都不是健谈的人，在暖黄灯光烘托下，认真进餐。

刚才走得悄无声息的服务员又悄无声息来了，默默递上小巧的餐后甜点，两道一模一样的龙井麻薯冰淇淋。

餐后甜点分量不大，两三勺的量。盛则谦见林荐羽面前的碟子将空不空时，把自己的那份推了过去。

林荐羽抬起头，困惑地望向盛则谦。

灯光自斜后方照在盛则谦脸上，眉眼更显深邃，微微垂下眼，就这样看着林荐羽，说：

“我不爱吃冰的。”

林荐羽的脸“腾”一下红透了。

直到两份甜点下肚，林荐羽仍旧没有从误食毒蘑菇一般的恍惚状态中恢复。盛则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说完这句话后也没太在意林荐羽的反应，起身去结账。

不能怪林荐羽多想。

上一次盛则谦说出这六个字时，是在吻过林荐羽被蔓越莓冰淇淋冰得发甜的唇之后。

这也已经是久到快被林荐羽怀疑过是否的确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了。

人的记忆……就是这样脆弱又倔强。

盛则谦结完账，在凉亭下停住，一位年轻男人熟络地与他交谈。暖调的光打在盛则谦的背影，比起少年时的青涩，已完全是成熟男人的可靠模样了。

见林荐羽朝这边走来，年轻男人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盛哥的朋友吧？以前没见过，第一次来？幸会幸会。”

盛则谦伸手搭了一下林荐羽的肩，又收回，说：“林荐羽，世菁的校友。”

说完转向年轻男人，“袁新，老板兼大厨。”

林荐羽也朝袁新点点头，笑说：“是第一次来，袁老板好厨艺。”

袁新神色带了些骄傲，和一点自矜，说：“吃得开心吧？我也不经常来店里，更不经常亲自下厨，今天正好兴致好……哦对了，盛哥你怎么光说小羽是你的校友，不说咱俩也是呢？嫌我拿不出手？”

这还没两句话，袁新已经称呼得如此熟稔。林荐羽意外地多看了两眼袁新，但他印象里并没有这号人，八成是盛则谦的大学校友。

他们之间交情应该不错，至少盛则谦没怎么和他客气，说道：“我认为你更喜欢大厨这个身份。”

“嗨你这说的，那大厨给你免单你怎么不要，差你这单了吗？”袁新说，“小羽看起来爱吃，下次来我就给他免，哼哼。”

盛则谦像是习惯了袁新这幅作态，不予理会。

林荐羽迅速地瞟了眼盛则谦，对袁新露出客气的笑：“那就托学长和袁老板的福了，头一回尝到这么鲜美的菜色，想必是特别正宗的。”

袁新更得意了，站在二人中间，哥俩好似的同时拍拍他俩的肩背，朝林荐羽努了努嘴：“看看，看看！漂亮人说漂亮话。好了，就这么说定了。记得常来哦，换季准备上新菜品了。”

一路送到门口，店内幽静雅致，一出门，空气被车水马龙的喧嚣填满。

盛则谦与袁新再略聊了两句，大概是工作上的细节，此时袁新神情终于显得认真，和刚刚夸张调笑的样子仿佛是两个人。

不过袁新走前，对着林荐羽倒又放松了神色，还不忘叮嘱他，新菜色绝对会是得意之作，请他务必要来。

门口停着宾利车，只剩两人。没有第三人的调剂，所有声音都像被无形的罩子隔绝在外。

盛则谦侧过头看着林荐羽：“我送你？”

“没事，我现在就住这儿附近。”林荐羽小声。

盛则谦颔首，也不多问。

宾利又变成熟悉的车尾角度，驶离林荐羽的视线。

对于中学教师而言，最耗心力的不一定是课堂教学任务，反而是各种与教学关系不大的琐事俗务。冷不丁就要被行政领导一条信息指挥去填各种莫名其妙的表格，制作花里胡哨的PPT，参加含金量不知几何的评比，跟各种挑剔刻薄的找事儿家长周旋。

尤其爱标榜所谓多元教育的私立中学，更是要格调，要新意，要凸显特色，热衷探索各种超前的教育模式。每个老师都跟八爪鱼似的，一手抓教学，一手抓论文，一手抓创新，一手抓素质拓展......

总之林荐羽觉得人类的进化方向应该是让教育工作者们拥有三头六臂。

如果再有一个执行力强的领导，那手底下的员工更要奔走折腾。

比如唐主任，就是这样一个行动效率拉满的领导。

转眼又是周五，恰好又是世菁的校园开放日，无需上课，唐主任钦点了在校友会几位年轻老师，特别是林荐羽，打着参访的名头去了蔚境动力。

唐主任多少也是个人精，知道盛则谦不喜欢浩浩荡荡大张旗鼓的作风，没有采用副校长让他们穿上胸口绣着世菁校名的衬衫套装的提议，只让他们穿得“低调有礼”“谦逊而不失风度”一些，不至于闹哄哄的像旅游团。

唐主任果然是当惯了提要求的甲方的人呢，林荐羽想，真是熟悉的抽象要求。

蔚境动力的位置很妙。既没有市中心的交通压力，也不至于通勤太久，又毗邻众多知名院校。当初是汉京市政府大力扶持科技企业，加之科研机构背书，特批了一块地供公司使用，占地面积十分豪横，周围生活配套设置也齐全得仿若独立小城。

一些打工人的匿名论坛上，蔚境动力的员工在一众吐槽苦水中简直幸福得像群局外人。

此时周五，尽管还没到午后，公司的空气中已然弥漫着一种萎靡的气息，好几个工位上都只能看见趴着的毛茸茸的脑袋。

一身干练的高管也可疑地拖拉着步伐来了。

“小林啊——”唐主任悄声呼唤。

林荐羽装作入神地观察接待区的布局。

“小林！”唐主任重复，“你做好准备哈！”

林荐羽潦草点头，也不知道点给谁看。

来人自我介绍是综管部的副总，自称姓裘，名荃，是个看不出年龄的俊秀男人。脸上不见纹路，然而梳着精致油头，无端添了几分老成。

裘总寒暄起来比唐主任还要热情，神采奕奕的，刚刚那点拖拉着的疲倦好像是种错觉。

唐主任被哄得差点忘乎所以，好在当世菁的主任也见多了，定了定神，扶着林荐羽的背后，亲切得拍着，道：“裘总，这是小林，林荐羽。今年刚入职，学历好、经历好，非常优秀的年轻老师。”

裘总夸道：“林老师一表人才。”

“小林也是世菁毕业的呢，是标准的世菁人。”唐主任添上，“咱们往后还有什么活动，尽可以来找小林对接嘛！”

说着，唐主任用多年行政工作中积攒的优秀语言组织能力和表达能力，将林荐羽的专业经历以一种精炼而不失夸耀的方式娓娓道来，让人严重怀疑他前一天晚上把林荐羽的简历翻烂了。

林荐羽真想提醒唐主任，这不是面试现场。

其他几位老师面面相觑，而后齐齐朝林荐羽悄么声投去同情的眼神。

裘总了然地笑了笑：“世菁确实培养了不少优秀人才。”

林荐羽看着他俩一来一回，安静立在一旁。本以为当个吉祥物就好，没想到二人对话完，竟齐齐向他投来目光。

他不得不扬着标准的微笑：“唐主任说得太夸张了，我刚毕业，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虽然不够热络，也没说出什么花样来，但林荐羽好歹给了笑脸，唐主任勉勉强强满意。

“盛总早上有个会还没开完，我先带诸位走走。”裘总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不是世菁毕业的，不过对世菁的科研设施早有耳闻，听说能比肩不少大学实验室。也难怪培养了不少出色人才。我们现在这栋楼虽说主供办公行政用，也还是配了一两间实验室。相信唐主任应该有兴趣？”

唐主任边走，边适时地带了点骄傲的语气回答：“那是，光会纸上的知识怎么行？多探索多实践，才能挖掘不同学生的天赋所在。这方面我们世菁做得一向很好，该有的条件一个不落。”

“我们研发部今年也招到了世菁毕业的同学呢。”裘总转向林荐羽，笑说，“林老师说不定认识。”

林荐羽刚准备客气两句，又听见裘总说，“说来林老师最认识的，应该还是我们盛总吧。”

裘总语气很轻，仿佛在问今天天气怎样。

林荐羽迟疑片刻，摸不透裘总的目的，同样语气很轻地说：“说不上最不最的，在世菁的，谁不认识盛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