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手术

五月的夜,被救护车的鸣笛掀开一道口子。

黑色车体在急诊室门口,甩出一个暴烈的急刹。橡胶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的长音像利器刮过耳膜。

没等车完全停稳,医护人员已经推着担架车冲了上来。

尉迟逸君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一袋浸水的沙子,又沉又敏感。

每一个微小的颠簸,都让腹腔绞出新一轮剧痛。

他蜷在副驾驶座上,冷汗已经浸透衬衫,黏腻地贴在真皮座椅上。

车门“砰”地弹开,任锦川几乎是撞出驾驶座。

内心的波涛汹涌,被强行压制,紧张与后怕在喉间哽咽。

他极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俯身探进车内,一手托住尉迟逸君汗湿的后颈,另一手穿过膝弯,将人整个抱了出来。

“忍忍,”气息拂过耳畔,“到了。”他稳稳地将人抱出,小心安置在担架上。

“快!急性胃出血,疑似失血性休克!”护士手指迅速压上尉迟逸君的颈动脉,快速评估。

消毒水的气味尖啸着捅进鼻腔,刹那间盖过了车上残余的茶味皮革香。

“呕——!”

他猛地侧头,腥甜带着胃液冲破喉咙,暗红色的液体喷涌而出,在急诊室光滑的地砖上蜿蜒扩散。

视野天旋地转,耳边蜂鸣声尖锐,盖过了所有杂音。

“患者剧烈腹痛伴呕血!快!抢救室!建立两条静脉通道!”护士急促的指令斩断现场混乱。

尉迟逸君蜷在平车上,脸白得像纸,他蜷缩起身体。

左手痉挛着,抵住胃部,腕间那只龙镯在灯下泛着冷光,随着平车的移动轻微晃荡。

任锦川的身影紧贴着平车移动,高大沉稳,深色西装在灯下像一块移动的阴影。

他朝迎上来的主任医师快速低语,镜片后的眼神专注,唇间吐出的字句散在嘈杂里,听不真切。

“你……”尉迟逸君嘴唇翕动,说出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刷子,摩擦着胃壁,“不用……管我……”

他想要抬手,戴着银镯的手腕刚抬起几分,就在半途又无力地跌了回去,“忙你的……闯红灯……那么急……”

话还没有说完,便戛然而止。

任锦川忽然转过头来看他。那眼神太深太沉,像深海。

他被那专注的目光烫到,也烫回了即将出口的话。

他用仅存的力气将头偏向另一边,视线虚虚落在惨白的墙壁上,徒劳地想要躲开那样的凝视。

任锦川脚步没停。

眼神透过镜片沉沉压下,落在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落在那着随手腕晃动的银镯上,它一下下撞着担架的金属栏。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所有情绪都被他死死囚禁。在那副沉稳皮囊之下,如同深海,表面平静,深处暗流汹涌。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解决了。”没有开口解释,仅是言简意赅。

手指极其克制地擦过尉迟逸君手背,快得像错觉。随后立刻转向,利落地帮护士调整了一下滑落的软垫。

尉迟逸君躺在平车上,视野早已溃散,眼前全是在黑霾里面,疯狂窜动炸裂的金星。

所有声音都离他远去,模糊不清。他急促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甜腥味。

就在被推进抢救室大门的前一秒,强烈到原始的求生欲,像火山一样骤然爆发,压倒了所有不适与虚弱。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用尽残存的力气穿透嘈杂,朝着里面的白大褂身影吼道:“医生!救命!大夫救我!!用最好的药——!!!我……”

甚至在尾音里,他又奋力挤出最后两个字:“……有钱!!!”凑成了一句完整的话。

那嘶吼中充满了对生命的极度渴望,尾音回荡在急诊通道里。

紧接着沉重的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完全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任锦川站在走廊里,背脊挺直,身侧的手缓缓攥成了拳。

“有钱!”

这两个字像一把沾着血的撬棍,猛地插在记忆门口,狠狠撬着——捅开了心底那扇尘封多年,锈迹斑斑的闸门。

记忆里那间简陋的卫生院,那一晚自己的鼻腔里充斥着煤灰、汗渍和廉价消毒水的气味。

褪了色的蓝布小袋,纹理粗糙,隔着卫生院薄薄的床单,重重地压在他掌心上……

这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重新扑来。又在此刻被心口洞穿的剧痛,如山呼海啸般压过去。

被滚过的胸腔,快要撑不住他极力维持的沉稳表象。

有个声音在身体里尖啸,想把他撕成两半,冲出这副皮囊当面质问——当年那个为了他,在同样境地里押上一切,吼着“我有钱”的哥哥……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是不是也曾这样,绝望地等过一线生机?

平车上那张年轻脸庞,竟与记忆中男人的轮廓,在眼前重合。

任锦川将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强行摁回深渊。

他摸出手机,拨号。

冷静,没有一丝波澜:“张院长,我朋友尉迟逸君,B型血,急性胃出血休克。需要走VIP通道,调血库,备足1200cc。”

他精准报出尉迟逸君的血型。“我就在门口。”

……

——————

胃镜室。

一只冰凉的手套无意间擦过他的额头。熟悉浓重的消毒水味,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腥甜。

他又被带回到了高三的某天。

……一只冰凉的手……暗红色的污块……

“别丢下我一个人……!”喉咙里迸发困兽般的呜咽。

他死死攥住那只僵硬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失去弹性的皮肉里,拼命想用自己那点体温去暖热它,唤醒它。

“都怪我……爸爸……”他陷在铺天盖地的悲恸里,话语支离破碎,泣不成声,“……都怪我……没告诉你……是谁干的……”

无边的黑暗与窒息感,犹如难闻粘稠的烂泥,顷刻灌入他的口鼻耳目,将他彻底吞没。

那个名字未能宣之于口,最终烂在了肚里。它化作了一柄无比锋利的刀刃,在他五脏六腑间反复搅动,切割。

就在这时——

“嘀——嘀——嘀——!!!”

心电监护发出尖锐警报声,撕心裂肺地叫着。

心率的数字疯狂飙升至一百三,血压则一路暴跌至85/50mmHg的危险区间。

尉迟逸君的意识,在剧痛和失血中浮沉。那警报声像另一把刀,倏地劈碎幻象,把他硬生生拽回现实。

医学生的本能,让他强撑着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摇晃的视野,艰难对焦。

那里有医生凝重的脸,还有内镜屏幕呈现的刺目景象——

贲门处的一个狰狞溃疡,基底裸露的粗大血管,正随着心跳搏动,涌出鲜红的液体。

“钛夹准备!1:10000肾上腺素黏膜下注射!快!”医生语速飞快。

麻醉师皱眉,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失血近800ml,血压不稳,不能全麻!改用静脉镇静,保持意识!”

金属器械感强行侵入咽喉深处。

尉迟逸君猛地挣扎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沾着血沫的手青筋暴起,死死抓住医生的袖子:“用……可吸收缝线……省……省点……”

话未说完,便因为最后一点力气耗尽,意识完全沉入无边黑暗。

那句虚弱固执的“省点”,像是穿透了抢救室的嘈杂,异常明了地钻进了门外任锦川的耳朵里。

他闭上眼,下颌肌肉收紧。再睁开时,眼底最后点滴波澜也归于沉寂,只剩不容动摇的决断。

抢救室外的走廊上,脚步声杂乱。

“快!内镜室准备!高度怀疑上消化道大出血!”主任医师果断下令,护士急忙推车冲出来。

“家属?请签知情同意书和预付费协议!”护士拿着厚厚的一叠文件,看着守在手术室门外的任锦川。

“我是现场目击者和送医者,暂时联系不到他直系亲属。”任锦川回道,“所有医疗决策的责任,以及一切费用,由我全权承担。”这个回答不容置疑。

他接过护士递来的文件,目光迅速扫过条款。

手指在“普通缝合”和“纳米胶原蛋白缝合线(自费32,000元)”的选项间,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划掉前者,利落地勾选后者。

笔尖下移,在“进口止血胶(自费)”一项上同样毫不停顿,继续打勾。

……

最后,他签下自己的名字。“任锦川”三个字,笔锋凌厉如刀,力透纸背。

护士的目光下意识扫了过去,看到那几个被清晰勾选的天价自费项时,眼睛里的惊讶快速闪过。

她想起上周有个有钱人,为了省钱给情人选最便宜方案,眼前这人却为“朋友”眼都不眨选最贵。

当她再抬起头来,对上任锦川那双不容置喙的眼睛,心底那点惊讶迅速沉淀下去。

她利索收起文件,不再有任何迟疑,转身快步离去。

任锦川的视线,始终落在尉迟逸君被推走的方向。

懊恼,自责,后怕……

他摩挲着口袋内的银镯,将上面凹凸的凤纹,深深烙进掌心。

像是这样,就能将那个人牢牢握在手中,不让他从自己生命里消失。

现在,他必须守在这里。

“嗒、嗒、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走廊的寂静。

樊海斌气喘吁吁地跑来,额头上淌下大颗大颗的汗珠,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领带也有些歪斜。

他自任锦川匆匆下楼后便觉得有些不安,也一路超速跟了过来。

此刻看到好友这般模样,心更是沉了下去。

“锦川!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抓住好友的胳膊,刚才跑的太急,气息还有些不稳,透着掩饰不住的焦急,“你从来不会失控飙车,里面的人到底是谁?”

任锦川没有回头,还在看着抢救室那扇紧闭的门。

“是尉迟逸君。”

“你的那个……小朋友?!”樊海斌倒抽一口冷气,抓着任锦川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难怪……你今天会把车开成这样。”

他看到任锦川泛红的眼角,也看到了那只青筋暴起,紧紧握着的手。所有的不合常理,此刻都有了答案。

任锦川极力隐藏着紧张和痛苦,喉结上下滚动:“就在我眼皮底下……让他弄到胃出血。”

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那压抑已久的后怕,终于从裂缝中,一丝丝地渗了出来。

樊海斌看着要被自责压垮的好友,心头忽然就被揪了一下。记忆中任锦川上次这样失态,还是三年前……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