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围炉

终于到了腊月十八这日。

林时章这几日一直恹恹的,身上的气质仿佛回到了病弱的时候,因那日带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

他回去冥思苦想,并不知道身在谢明霓这个位置,究竟还能有何解。

连亲生父亲都不顾及她的性命,不心疼她受的苦难,她一个闺阁女子,又能去哪里求援呢?

自己虽总与死神抗争,身边却从不缺亲人疼惜,从前他无比厌恶的关心,对谢明霓来说竟是永不可得之物。

谢明霓在林府却过得很滋润。

每日去向母亲和祖父母请安,风雨无阻。他们都交代她不必过来,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要紧,别冬日里在外行走受了风寒。然而谢明霓可不愿放过这样与亲人相处的机会,无论怎么劝都不肯听,总要准时出现在长辈的屋子里。

早上去见母亲,一起用过膳再同去向祖父母请安,一家人在屋子里东聊一句西扯一句,日子过得分外美好。

有时兴致来了,也会再去厨房给长辈亲手做些羹汤,其实谢明霓更想给母亲和祖母纳个鞋底或绣一方帕子,她的女红刺绣很拿得出手呢!

可惜林时章一个快二十的男子,拿着绣花针坐在炕上,实在有些太过诡异,她便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下午照例是要检查林谦益的功课的。这个弟弟并不笨,又听哥哥的话,这几日进步飞速,叫他很有成就感。

当然,两人学累了一起偷看会儿话本子,也是人之常情。

到了晚上,林行止终于忙完了一天的公事,谢明霓就要不厌其烦地去“骚扰”他了。

成了林时章后,她不必再收敛书画上的天赋,每每有些灵感,就立刻提笔,待画成了就拿去给林行止“品鉴”,非叫他说出个一二三来。

其实并非骚扰,林行止很享受看儿子的画,他以前怎么没发现,林时章有这样的天赋在身上!

这样在府里整日来回走动,林时章的身体非但不像长辈们担心的一样受了凉气,反而比之前有力了些。

往年这段日子总要受些风寒的,这次竟平平稳稳渡过了。

谢明霓的小日子过得很美,一不注意,日子就溜到了腊月十八的围炉宴这天。

这一日刚过卯时,林时章就被云卷云舒拉起来打扮了。

穿的正是那身天水碧的织领长裙,头发梳作云鬓,斜插一支点翠蝴蝶银簪,蝶翼振翅欲飞,腕上缠着两圈绞丝金钏,末端各坠一颗水滴形海蓝宝,颈间还悬了枚白玉平安锁。

林时章刚醒时还迷迷糊糊的,被捣腾这么久,终于清醒过来。

望向镜子里这张脸,纵是看着自己变成女子相貌,心里有些发毛,林时章还是不由得看愣了片刻。

谢明霓生得很美,却不是娇柔妩媚的艳丽:她额头饱满,鼻梁挺而直,眉是远山含黛眉,目是清明澄澈目,长相十分大气。

今日一打扮,通身的气度更是显了出来,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的大概就是她这样的。

林时章一时也有些担心:这确实是个雍容相,父母为他找妻子,要的就是这样的,才能撑得起林府主母的位置。

可别真被自己父母看上了。

然而改换已来不及,出门的时候已经到了,谢明霓独坐一辆马车,谢明霏与谢明霜共乘另一辆,一行人向唐府缓缓驶去。

谢明霏今日果然穿着那身月白的软烟罗裙,身上一应配饰,都配合得恰到好处,可不像一日间能仓促准备出来的。

上车前她见到谢明霓,嘴上还是没忍住去占便宜:“姐姐也没想到妹妹今日能来吧?”

林时章却像没看见她一样,径直从她面前走过去了。

这比说出什么话都更能羞辱她。

谢明霏差点脸上就挂不住了,想到今日的安排,终于把自己安慰下来,低头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上了马车。

……

行至唐府,便见唐夫人已在外候着,脸上挂着盈盈的笑意,在迎接宾客。

她身边却站着另一位贵妇人,陪她一起对每家来的人嘘寒问暖,尤其对每家的姑娘都赞不绝口,一个一个仔细拉着看。

正是唐夫人的小姑子,唐家的小女儿,嫁入林家后的当家太太林夫人,他林时章的亲生母亲,唐清韵。

林时章远远盯着母亲,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唐氏若有所觉,抬眼看来,他才忙收回了视线。

这是谢明霏与谢明霜也从马车上下来了,他便带着两个庶妹走上前去。

唐夫人寒暄道:“好久不见你们几个,竟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

她是唐氏哥哥的妻子,看上去却显得比唐氏还年轻许多,便是保养再得宜,也难见这样年轻的夫人。

她又对着谢明霓单独道:“尤其是你,长得和你母亲年轻时真像,她的好样貌可都叫你继承了去!”

谢明霏心下又是一阵不忿:每次都是如此,在谢府里她事事压谢明霓一头,出了门,别人却都更认她那嫡女身份。

林时章得体回道:“夫人谬赞了,倒是夫人真与母亲描述一般,母亲在时常提起您的风华呢。”

姑嫂二人想起这孩子年幼失母,都是做母亲的,心里也有些怜惜。

唐氏便拉着谢明霓的手道:“好孩子,你是个懂事的,不像我家那个逆子,成日里总惹人生气,竟像是长不大似的。”

林时章险些控制不住嘴角的抽搐。

好不容易挤出一句:“想必也是与您亲近,才在您面前显得小孩子气。”

唐夫人却在旁边嗔道:“你现在这样说时章,我这个做舅母的却不能同意了。他今日可乖巧孝顺得很呢,可把我羡慕坏了!”

林时章终于没控制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唐氏听闻此言,心下也是欣慰,一时间并无人发现他的异样。

好不容易寒暄完了,姐妹三人进了唐府的大门,被小丫鬟指引着到了屋内。

林时章认得,这里是锦绣轩的暖阁,唐家冬日设宴或玩乐,总在此处。

暖阁中央设紫铜火盆,周围摆矮几与绣墩,铺了狐皮褥子。

说是围炉,其实因人多之故,每个位置前都放着单独的小火炉,上架铁网,一旁备着羊羔酒、姜蜜饮、松针茶一类热饮,并金橘、松子糖、雕梅、樱桃煎一类吃食,有需时可摆在铁网上温着。

冬日里围着火炉,热乎乎地吃吃喝喝,周身都暖和起来,不一会儿,客人们便纷纷把斗篷脱了。

待客人都到齐了,唐夫人便也入了座,笑着招呼道:

“诸位今日可要尽兴了,缺什么东西只管和我说,谁都不许在这里受了委屈。”

众人纷纷笑着附和,席间十分热闹。

谢明霏和谢明霜都坐在林时章下首,因此他另一边坐着别家的小姐,这人谢明霓和林时章都认得,是乔家的独女乔婉容。

林时章记得她,是因为这人老爱往自己身边凑,不仅有宴时总来找他搭话,还被她母亲带着来林家拜访过几次。

林时章不是傻子,他知道这是个对自己有意的。

谢明霓记得她,则是因为这乔家小姐与谢明霏交好,两人往日里常一起挤兑自己。

林时章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既对自己有意、又与谢明霏交好呢?

人的审美可以如此忽高忽低吗?

乔婉容越过他与谢明霏打了招呼,两人亲密如同一家姊妹,还互相奉送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林时章很快就知道这个笑容是为什么了。

吃喝须臾,唐夫人便开始组织起众人各展才艺,说是不拘什么形式或主题,展示出来供大家欣赏一番即可。

在座的姑娘们可都知道,若是出彩,隔壁一墙之隔的男宾席上也能欣赏到。

因此早就跃跃欲试。

“你们都是才华横溢的好孩子,我可期待了一整年呢,今年便仍旧从我左手边……”

话未说完,便被一道声音打断了:“姑母,老这么轮也轮腻了,今年就换一换,从另一边开始轮罢!”

声音来自谢明霓左边,正是乔婉容。

唐夫人是乔婉容的姑母,如无必要,自然不会拂了侄女的面子。便随和笑着道:“那今日就依你的,从我右手边开始轮吧。”

这样一来,顺序便从乔婉容、谢明霓、谢明霏、谢明霜,完全反了过来。

回想起两人刚刚那对视一笑,林时章心道稳了。

和话本子里一模一样,她果真要使出那招了!

前面的几位自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好坏各异。

有的一曲《梅花三弄》绕梁三日,叫满座宾客屏息;有的悬空提笔,一气呵成,衣袖翻飞间《兰亭集序》已跃然纸上;也有人说要作画,羊毫却悬在宣纸上方三寸迟迟不敢落笔,描到芙蓉花瓣时手腕发抖,墨团晕染成一片。

谢明霜弹了首曲子。这选择其实很聪明,若是作诗作画,唯有最出类拔萃的,能被选去隔壁观赏。

而琴音,墙壁是隔不住的。

弹的虽技法不算顶级,却选了首讨巧的曲子,调子很是活泼灵动,叫人听了心情也跟着变好。

一曲终了,满座夸赞。

终于到了谢明霏,她扭头对谢明霓一笑,才款步走到了中央。

林时章:神经。

谢明霏已朗声道:“我要作画,劳烦夫人叫人拿纸笔来。”

唐氏自然满足她的要求。

谢明霏从容执起狼毫,毫无犹疑,每个落笔都似已在心中盘算过千万遍。

她运笔如行云,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搁笔轻笑道:“请诸位斧正。”

一幅画展开在众人面前,满树的雪白梨花中斜伸出一只粉红海棠,行笔利落有致,意境跃然纸上。那梨花密处留飞白,海棠斜出两三梢,与邱氏当日指点的并无二致。

正是谢明霓准备好的那幅《一树梨花压海棠》。

谢明霏把画递给丫鬟,叫丫鬟举起展示,紧接着就扭头看向了谢明霓,满眼的志在必得,嘴角的笑已经抑制不住了。

她却惊疑地发现,谢明霓露出一个比她更满意、更欣慰的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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