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北丞反应过来，表情柔和了一些，眼神有些不可置信。

“你……”

“问你呢，好些了没有？”周乐颐笑了笑，又问了一句。

“好多了。”段北丞木讷地回答道，随后他伸出手，从周乐颐手中接过药包。

周乐颐手里一空，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想出门？”

段北丞点点头，刚想说话，周乐颐便又说道：“没好全呢，也不差你一个壮丁。”

周乐颐从周乐衿、罗玉川的日常大概知道他们此番来是做什么，濛池人力不足，县内遭过震灾，又逢疫情，没有人难以支持县内的重建工程，他们这些男丁不管官职高低，都是来干苦力的，所以她更加疑惑段北丞这样一个身负要职、战功赫赫的将军，为什么会被派到这里，简直是当着大家的面贬他。

见周乐颐的眼神逐渐凝固，段北丞连忙回道：“那我便再调理半日。”

周乐颐“嗯？”了一声，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噢，好，那……我先替你煎药，随后再出去。”

段北丞侧过身，让出位置让周乐颐进房间，微微一笑：“好。”

京城，周展收到了周乐衍的回信，上面末尾写道“生生安好”，周展这才彻底安下心来，陈容绡和周乐妤也没有告知他真相，只希望周乐颐在那穷乡僻壤不明消失才好。

而周乐衍收到了周乐颐的信件在先，虽然对周乐颐擅自去濛池一事很是恼火，但是还是迁就她，给周展写了一封美好的回信。

段北丞看了一眼天色，回房，见周乐颐已经搭起来药炉，他低头含笑，走了过去。

“可用早膳了？”

周乐颐抬起头，看他这样子也可以自己煎药，不禁在心里笑话起自己来。

“用了，你没用吗？”

段北丞抿抿嘴：“用了。”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房内的空气充斥着暖流，门窗微微开着透气，似乎都能听见外面的鸟叫。

段北丞紧急摸摸自己身上，又转头在房间环顾，突然想到自己带过来的只有甜桃酒，他便走过去拿来，对周乐颐摇了摇酒瓶：“喝不喝？”

周乐颐愣了一下，哭笑不得地回答：“大早上的，谁喝酒呀？”

见段北丞握着酒瓶，有些窘迫，周乐颐清了清嗓子：“嗯……你不用每次都用吃的喝的来‘拉拢’我的。”

段北丞“啊”了一声，倒是露出几分少有的少年气来，他笑了一声：“我只是，了解你一分，便想为你准备十分罢。”

“只是没想到了解的都在吃上？”周乐颐不好意思地笑了，扇着炉子。

段北丞放下酒，坐下来，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蒲扇，示意她坐远些自己来：“也没有什么机会让我了解。”

周乐颐坐到他斜身后，掸掸身上的灰，撑着下巴看他的侧脸。

“周乐颐，今年十五，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两个堂姐，一个父亲，一个后母，一个姨娘，一只小黑猫。我从小在太后身边，跟家里人不熟……”周乐颐正长篇讲述着，突然看见段北丞转过头来，她便停顿了下来。

段北丞满眼笑意和讶异，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但是并没有说话。

周乐颐不自在地耸耸肩：“……不是在让你了解吗？”

“段北丞，今年二十有三，义父已逝，义母，义妹，一个副将。”段北丞回头煎药，简短地回了一句。

周乐颐似乎还在等他说什么，又不太敢问。

段北丞停顿了一会儿，于是又加了几句：“我是弃婴，被流浪汉养大，大概五六岁吧，养我的流浪汉被人打死，之后……有些记忆记不清了……一开始，我跟着别的流浪汉靠偷抢活命，学了一些三脚猫功夫，后来征兵，我混入军营……”

段北丞没听见身后有声音，便以为周乐颐困了，他转身看她，却发现周乐颐亮晶晶的一双眼，认真地看着他，等待他说完自己的故事。

“军营，然后呢？”周乐颐期待地看着他。

“呃……”段北丞心里有些舒畅，导致语气都活跃起来，“然后就被义父选中，收养回府了。”

说完了周乐颐还是盯着他看，也没回应，段北丞便不知道说什么好，点了点头，就继续看炉子。

“好精彩，”周乐颐突然没头脑地说了一句，段北丞疑惑地看向她，“呃不是，我不是说，不是……”周乐颐感觉说这个词不合适，又不知怎么解释。

“别人听到我讲这些，”段北丞静静地说，“会害怕，会同情，会听不下去。”

“啊？”周乐颐又想着，段北丞这个样子，不像是会跟很多人讲自己的事，“别人是指谁啊？”

“顾子若。”

顾舒远正在烂泥上勇敢搬砖，突然猛地打了两个喷嚏。

“噢……”周乐颐心里流下一滴汗。

“药应该差不多了，你喝完嗓子会舒服些，”周乐颐站起身来，“见你今日没有咳嗽，幸好，想必今晚就能好全。”

段北丞也站起身来，直直看向她：“你要走了吗？”

“嗯，我总不能一直偷懒，你一个病人都要去干活了。”周乐颐望向眼前的人，不知为何，总觉得是一只巨大的毛茸茸大狗狗。

段北丞咕噜咕噜喝完药，扎起面巾站在原地：“我也想去。”

周乐颐见他态度坚定，又意识到他是在让她批准，心里既奇怪又欣喜，她抿抿嘴，点了点头：“走吧。”

走了出去，感觉一阵阵凉风，周乐颐仰头看了看天空，万里无云，晴空万里，她与段北丞并肩坐在马车里，马车摇摇晃晃，二人的心情都不错。

段北丞握了握刚刚被周乐颐搭过的手腕，扭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转回来垂眼含笑。

周乐颐又转头，正好看见了他眼角正在消失的笑意：“你笑什么？”

段北丞恢复了平时的神态，推开窗，佯装看向窗外。

周乐颐凑近他看他的眼神，段北丞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关上窗坐回去。

“好奇怪啊你。”周乐颐忍不住也笑了。

马车夫听见里面的细声细语，微微一笑，故意颠簸了一下，却没听见里面动静，于是他疑惑地又颠来颠去，直到周乐颐喊了一声。

“车夫！”

马车夫不再开玩笑，便稳稳当当地驾马，朝身后喊了一句：“娘子莫怪！这儿路太烂了！”

早在第一下大颠簸的时候，周乐颐就已经控制不住身体趴到了段北丞肩膀上，之后的颠簸让她越抓越紧，此刻她两只手死死抓着段北丞的肩头，头贴在自己的手背上，整个身体斜靠在段北丞的身上，好不容易找到空隙喊了一声车夫。

周乐颐感觉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以至于脸上都有点红晕，她轻轻放开手，坐端正了，假装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把手伸进面巾里，用自己冰凉的手背冰了冰脸颊。

段北丞在面罩之下一直抿着嘴笑，表面看起来波澜不惊，实则，他也不知道上次自己心跳这么乱的情况是在什么时候，就连在战场上，他也是处变不惊。

“冒……冒犯。”周乐颐局促地说了一句，抠着手指。

段北丞稳定了一下心绪，平平淡淡说了句：“无妨。”

“周娘子，到了！”车夫在外面喊道。

周乐颐起身，想了想，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我先走了……明日再见。”

“随时见。”段北丞看向她的眼神输入了不知什么情绪，他脱口而出。

周乐颐停顿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马车。

走出马车的瞬间，周乐颐感觉到一股寒意，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走进了县令府。看见那些成群躺着的病人，周乐颐不是第一次见，还是心里拔凉拔凉的。

“罗大嫂。”周乐颐看见谢楦已经来了，便打了个招呼。

谢楦忙里忙外的在分配草药，抬起头：“诶？来啦？来帮忙煎点药吧！”

“好。”周乐颐绕过人群，跑到煎药炉前，刚接过药包，却被那个凶老嬷夺走了。

“你干什么？”谢楦质问道。

老嬷没好气地说：“煎药我们几个来就好了，你去喂药，去擦身！”

谢楦还想反驳几句，周乐颐抿抿嘴，有些无奈，但是也没所谓地拉住谢楦：“没事，都行的。”

“这老嬷不知怎的，从昨日就开始好像隐隐为难你？”谢楦无语地说道。

“做什么不是做呀，不管她。”周乐颐虽也觉得煎药容易些，但是帮哪儿不是帮，她也不是很在乎。

“你等我手头上忙完了去帮你。”谢楦嘱咐道，拍了拍她的肩膀。

“嗯嗯。”周乐颐点点头，提起盆就出去了。

“这天又变冷了……”在周乐颐身旁的瘦小男人侧躺在席子上，嘀咕了一句。

周乐颐用力将他扶起：“又变冷了？这儿的天气变化这么大吗？”

男人垂着头，双手撑着地面，大口喘着气，怏怏地笑着：“我们濛池，一向如此，许是又要变天了……”

周乐颐给他喂着药，在他咳嗽的时候帮他拍一拍后背，男人的后背被汗浸湿，浑身却抖得厉害。

“小娘子，委屈你了……”男人费力地说着，抱歉地笑了一下，嘴唇苍白而干裂，“早日回家，别在濛池……受苦。”

周乐颐心里头不舒服，叹了一口气，缓缓把他放下，沉默了很久，才转向下一个人。

风很快就刮了起来，大家都习以为常，只有京城来的人猝不及防。

“刮风了！快！快把人搬进去！”老嬷大吼了一声，“要暴雪了！”

周乐颐愣在原地，这儿有上百人，就连县令府最大的空地都挤得密密麻麻，大家纷纷开始抬人进去，她也迅速反应过来，跟随大家一起连席子抬进去。

气温骤降，周乐颐感觉浑身窜风，手指关节开始疼，有几个瞬间，她仿佛感觉到自己在抬一具具尸体，沉重异常。

雪顷刻间下大了，房子里几乎快装满了，外头却还有数十到一百人，大家都动作却突然慢了下来。

“关门！关门！”老嬷大喊道，望向越下越大的雪，濛池的人纷纷往屋子里钻。

“什么关门！外面这么多人呢！”谢楦大吼道。

“本来他们也会冻死的！快进来！”一些男人在里面喊道。

谢楦和周乐颐站在外面打哆嗦，还是和京城来的人尽力往里面搬，搬到拥挤的房门口，眼看着里面满满当当的病人几乎没有缝隙，甚至厨房柴房都塞满了，周乐颐心凉了半截，老嬷见她们又搬人进来，恶狠狠地直接把门关上了。

谢楦和周乐颐只得将手下歪着头昏着的人放回地面，眼下无计可施，大部分京城来的也因严寒躲进屋内，雪越下越大，她们俩根本没有办法解决眼下的问题。

谢楦缩着身体，看向周乐颐：“我们无能为力了。”

周乐颐遍身的透骨寒，猛烈发着抖，站在原地离开也不是，留下会被冻死，她的心情濒临崩溃，眼看着满地的生命即将被这突然到来的暴雪掩埋，她深深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趁还没有暴雪，进厨房去躲一下吧，还有我们站的地方。”谢楦回头看向厨房，厨房里挤着的都是能站起来稍微走动的病人，不占地方。

狂风开始刮起来，天色昏暗，周乐颐尽管无法放弃这些人，还是不得不屈服，她刚起了进去躲雪的心，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跑步声，随后一件温厚的狐皮大氅从背后紧紧裹住她，隔绝了寒风。

“夫人！夫人！”罗玉川的声音在狂风中显得更小了，他顶着风小跑过去，给谢楦加衣服，然后紧紧搂着她往马车里钻。

“暴雪快来了，怎么不进去躲？”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些许责怪，为固定住大氅，段北丞的双臂紧紧箍着周乐颐的身子。

“他们……他们怎么办？”周乐颐回过头，与段北丞的脸距离极近，段北丞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会解决，先带你上马车。”段北丞眼神游离，换成单手箍着，带周乐颐往马车的方向走。

罗玉川也下了车，吆喝着人：“快来搬！”顾舒远他们也都来了，一群壮汉搬起来更快，后排的几座巨大马车里都塞满了人。

周乐颐坐上车后，段北丞扔给她一个暖手炉，然后急匆匆下车去帮忙抬。周乐颐打开车窗的一条缝，寒风便钻进来，她打了个哆嗦，看见众人疾跑的身影，其中段北丞提着席子的两端，跟人一起抬，目光还是一样的冷峻，在暴风雪里，周乐颐看着他却像是一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