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幽静,溪水流经的平坦之地矗立着一间茅草木屋。此处名为落星坪,这间屋子本是堆积药材的临时仓库,因年久失修而布满尘螨。
自三年前少谷主带着一名重伤的白发女子来到此地,木屋便又成了那女子养伤的居所。
采蘋只知那人是被葬骸兽所伤——那群状如鬼魅的骨头怪物藏于万业之森深处,尸气极重。
不仅会伤人,还能吸取活物身上的灵力,若被其所伤,别说是性命,连修为也会一块儿搭进去。
遇上这种怪物,修为越高也就越吃亏。这也是寻常修士在万业之森中见有葬骸兽拦路,都会选择避其锋芒的原因。
哪怕绕道会花费更多的时间,将性命和修为白白搭进去也不值当。
以前有过几名伤者幸得谷中神医妙手及时救治,捡回一条命来。但也都因修为尽失与尸毒缠身,没了活下去的念头。
不过,葬骸兽伤人的事情并不常发生。
一是因为它们由尸骸凝结而成,无法繁衍;二是没有自主意识,不会集体行动,移动速度也不算太快。
只要没有外伤,想要甩开还不算太难。
可那女子的伤势极重…采蘋当时按少谷主所说,用药浴帮她清洗身体。脱了满是血迹的衣服,浑身上下都没见几块好肉了。
这要么是所遇到的妖兽数量繁多,要么就是遭人暗算了。
女子的脸上虽有几道怖人的伤痕,但眉眼的轮廓深邃,一看就知道是个美人。
好好的一个年轻姑娘,眼下竟全无生气…
“少谷主,她还能活命吗?”
绿裳绿眸的女子态度出奇的冷淡:“我会救,能不能活命,要看她自己。”
少谷主平日里对待医患从不会如此事不关己…莫非她与这女子是仇家么?
采蘋不解地思索着。
自带回这浑身是血的女子后,少谷主已一连七日未曾合眼了。那女子的伤势实在太重,即便是再好的丹药,直接喂下去她也无法自行吸收。
于是少谷主拿出了七颗有价无市的一品灵丹,以自身灵力引渡,废了好大的功夫才炼化融入她的骨血之中。
一品灵丹本就世所罕见,更别说还是一口气要吃这么多…若不是在药师谷,救一个普通修士花费七颗一品灵丹恐怕只会被说是暴殄天物!
祛毒洗髓的药浴用的也是最好的灵草,什么千年的攀云藤呀、龙血芝啊,说用就用…这不就是嘴硬心软么?
寒来暑往,采药的小童除了采药研药这一本职工作,还多了份照顾病人的特殊差事。
当时随着女子一同被捡回来的还有一柄灵剑,剑柄是浪花环绕月牙儿的模样。
采蘋曾见到少谷主望着那柄剑出神,也不知道其中又有什么前尘纠葛…
待到那女子伤情趋于稳定之后,少谷主就不怎么到落星坪这边来了,只是吩咐采蘋,若有什么情况要及时上报于她。
采蘋在这女子沉睡时,每隔几日就会给她敷上祛疤养颜的馥云膏。虽说修道者对体貌没有严格要求,凡有品格者,皆不会轻易以貌取人。
但身在俗世,一个人若是“面子”不好,便容易引来对“里子”的非议。少谷主既安排她来照顾伤者,一定要照顾周到,表里兼顾才是!
“希望不要留下疤痕才好。”
女子尚在昏睡之中,采蘋梅每每给她喂药都十分顺利,可见她有求生的**。只是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仍不见她有醒转的意思。
少谷主开的药方能够滋养神魂,需每七日煎服一剂。此汤药中有一味甘泉草,能令久病在床的女子体内气血流通,因此气色也显得红润。
念在她的睡颜赏心悦目的份儿上,采蘋主动为她找好了台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贪睡一些就贪睡一些吧!
“明日就是中秋了,听说今年膳堂分发的节庆贺礼是冰皮月饼…你再不醒,我就领两份一个人吃啦!”
不知是否为巧合,又或者中秋这个日子对于她而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久在病中昏迷不醒的人,竟真在中秋这一日清晨醒了过来。
采蘋刚煎好药端进屋,就撞见了一双清冷非凡的银眸。
少女惊讶于她的瞳孔竟然接近无色,像是能透出光来,仔细瞧了半天才欣喜道:“你醒了!”
女子的声音带着几分虚弱:“敢问姑娘是?我此刻又是身在何处?”
“啊!我叫采蘋,这里是药师谷,是我家少谷主把你救回来的,我是她派来照看你的人。”
采蘋似乎是怕她发现自己修为大不如前而寻了短见,又补充道:“你睡了很久,药师谷很安全…你先安心把身体养好再想别的也不迟!”
“在下陆朝颜,多谢姑娘这段时间的精心照料。姑娘的恩情,在下日后必当报答。”
采蘋的脸色颇有些为难:“治病救人是药师谷立派根本,更何况救你的是我们少谷主,我只是帮你煎煎药按按摩…也没做什么…”
大病初愈的女子神色缓和不少:“万事万物皆有因果。采蘋姑娘为人这般和善有礼,既是应得之物,便不该推辞,以免让在下进退两难才是。”
采蘋见不好再推脱,才想起将药碗递到朝颜面前:“药有些烫,要不要我帮你吹吹再喝?”
“我自己来就好。辛苦采蘋姑娘了。”
朝颜喝完药将碗匙又递还给采蘋之后便没有再说话。她望着枕边那柄无鞘的长剑,眸中似乎翻涌起了某种特殊的情绪。
采蘋将她醒来的消息告知了正忙于准备赏月会的少谷主,苏珉婉听她醒了,只是神情淡然地点点头。
“既然人已经醒了,药以后就不必再煎了。”苏珉婉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悲喜:“那人重伤初愈,身体不会恢复得太快,你记得提醒她一切须得循序渐进。顺带把此物交给她。”
苏珉婉递给采蘋一块玉简,玉简之中记录着名为朽木移花诀的特殊功法,本是苏珉婉苦心钻研多年,想给母亲治疗旧疾用的。
无巧不成书,她为朝颜诊脉治伤时发觉这功法的运行原理,恰好能够调和朝颜体内那股被水木灵锁压制的业火。
于是便请教自己的师尊,也就是药师谷的现任谷主风晚眠做了修改。
与寻常分阶段的功法不同,此功法并不讲究修炼到第几重,而是需要修炼者时时刻刻都以此功法调息运转,方能真正见效。
采蘋自小在药师谷长大,因天资平庸,在修行一事上停滞不前,身边的朋友也越来越少。
苏珉婉这样从小就被寄予厚望的宗门天骄,却不嫌她天资平庸,仍将她带在身边悉心指导医术药理。
二人相处十三载,在采蘋眼中,自家少谷主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虽不苟言笑,但心地却好得很。
那时朝颜身上的伤大多已经痊愈,可惜脖颈处似是被魔修的本命法器所伤,伤口不但无法完全愈合,还会经年不断地往外渗血。
苏珉婉知道长此以往必会伤及根本,秉着救人救到底的原则,她不惜采下了谷中唯一一株黄泉花,取其根茎汁液浸泡万年冰蚕丝,再织成了归元缎为她包扎。
采蘋连带着玉简一起,递给朝颜一套折叠整齐的衣物:“这归元缎原料之一的黄泉花,乃是生长在冥河的极品灵草。药师谷中仅有的那一株虽并非天然植株,但也是少谷主精心培育多年,本是想给她娘亲治病所用…”
“谢谢采蘋姑娘告诉我这些。”
采蘋犹豫片刻,仍压不下心中的好奇:“朝颜,我可不可以问问,你的头发…是一出生就这么白么?”
“嗯。”朝颜微微颔首,“可能是因为我有一半的鲛人血统,发色才会异于常人。”
“鲛人!?那你应该也有鳞片、有尾巴,有尾鳍咯?鲛人泪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呢!”
朝颜苦笑:“这些…我应该都没有。”
“那你的母亲一定是想让你做个普通人…不被她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这样也挺好的!”
“嗯。”
朝颜似乎就是这样波澜不惊的性子。她卧床养病的那段时日,向采蘋要了几本医书,不看书的时候,不是望着那柄剑,就是望着窗边不知何时会升起的月亮。
采蘋不由得心生好奇:“朝颜,你总是盯着这柄剑看,这剑是你的本命法器么?”
朝颜即刻否认:“不是。”
“那,是你朋友的?”采蘋又问。
“算是吧…”
“那,她的剑怎么会在你这儿?”
朝颜浅淡的笑容中流露出一丝哀伤:“我的剑断了。”
“断了!?”
药师谷内多是医修蛊修,不是研究灵植灵药,就是研究蛊虫用毒的。
但采蘋听说过,剑修的剑,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剑修追求的是人剑合一,剑在人在。
眼下剑断而人在,便意味着,剑心与道心也会遭受磨损。
采蘋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扯开话题:“那…朝颜,你饿不饿?吃得下荤腥么?我昨日做了个捕兽陷阱,抓了只小兔子…你若是想吃…”
“兔子?”
“嗯!是只野兔!可肥美了…”说起吃的,采蘋忍不住吧砸吧砸嘴:“那小家伙在药师谷中长大,恐怕偷吃了不少师姐们养的灵草呢!”
“可不可以麻烦采蘋姑娘,抱来我看看?”
见朝颜感兴趣,采蘋当即就应下来:“好呀!”
那秋草色的肥美小兔因此逃过了被采蘋做成麻辣兔的命运,朝颜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千岁”。
朝颜摸摸千岁的脑袋,嘴角的笑意温柔得很:“偷吃了师姐们精心培育的灵草,一定要活得长长的,长命百岁千岁才好。”
采蘋应和道:“最好再努力些,多生几窝小兔子!把这药师谷变成兔子谷才好!这样,我就有吃不完的麻辣兔头了~”
“啊?”
采蘋严肃地双手叉腰:“一只都不让吃的话…会泛滥成灾的呀!”
朝颜能够下地行走之后,便和采蘋一起修好了这小木屋常年漏水的屋顶,还在屋外的草地上搭起了一张秋千椅。
而采蘋身为药师谷门生,每月都有采药清单需要完成。朝颜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便时常跟着她进山采药。
采蘋本想借来者是客做推辞,朝颜却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能够帮她分担一部分总是好的。
两人的关系也因此亲近了不少。
山中阴晴多变,是日两人结伴进山采药,突逢大雨,恰遇一棵空心老树,便将药篮叠放,躲在树洞中避雨。
采蘋从未与其她女子距离这样近,朝颜的身上有种有别于草木药香的,又不同于这雨天湿气的氤氲清香。
采蘋一时有些心慌,她下意识靠在朝颜身边想互相依偎取暖时,却听见她说:“是我挤到你了么?”
“没有没有!”采蘋面颊发烫,心绪混乱地寻找着话题:“朝颜,就是…我一直想问,你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也许是采蘋的错觉,话音刚落,朝颜的动作和表情好似凝滞了一瞬。
愣了半晌,她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被雨阴浸染成深色的山林,木然答道:“我要救一个人,一个于我而言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没能救到。”
采蘋不再说话了。
外伤易愈,心疾难医的道理,长在避世的幽谷中不谙世事的小药童还是懂的。
哀莫大于心死。
她终于明白,有时病人有求生的**,却久久未能愿醒来,只不过是不愿面对这过于残忍而又无法更改的现实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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