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终点

他与她的故事终于以这里为终点。

章择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那个寒冷黑暗的冬天。

金乌西沉,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他浑浑噩噩,甚至不记得那天是怎么从咖啡厅走出来的。

回到家,他在空荡荡的卧室里睡了很久。

窗外的黑夜白昼不断交替,他好像睡了很多天,也做了很多个梦,梦里有时是光怪陆离的山海,有时是模糊不清的人影,世界不断变化,就像他忙忙碌碌走过的十年光影,似一缕烟,缥缈到毫无重量,最后又回到这座临海小城,回到那夜分别时的拥抱,他再次见到了年少时期红着眼看自己的沈栀。

少女在路灯下仰头看他,眼睛红红的,可却只是倔强地抿着嘴,什么话也不愿意多说。

她有一腔孤勇,却从不会阻拦他去往更远的地方。

在她看来,在漫长的人生里,前途才是最首要的一笔。

她以为,未来还有很多时间。

她可以等。

她想要章择前程似锦,想要他岁岁如愿。

十年来,他曾无数次想起沈栀,梦里的她总是十几岁的模样。

唯独这一次,他梦见二十八岁的她站在晨光里,声音是永远微微上扬的语调:“阿择,要向前看啊。”

他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那道朝思暮想的声音,慢慢消散在茫茫雾霭里。

章择醒来时,窗外还是深蓝色的夜。

他早已泪流满面,呆呆在床边坐了许久,直到第一缕阳光透进窗帘。

七月二十七日,沈栀的生日。

章择仔细刮了胡子,换上干净的白衬衫。迎着初升的朝阳,去花店挑了一束新鲜饱满的栀子花,又买了块精致的抹茶蛋糕。

沈栀葬在城郊的临海墓园。

这里四面环海,咸涩的海风拂过山坡,漫山遍野的白色雏菊在草坪上轻轻摇曳。

曾经鲜活的少女,早已化作冰冷泥土里的一捧尘埃。

她永远停留在素面朝天、自由坦率的十八岁,她曾经给予世界最真诚,最浪漫的自我,永远相信世间的善意会托举起那些曾跌落泥泞的灵魂,她像璀璨美好却短暂的星火,哪怕在生命弥留之际,也将纯粹的爱与勇气,尽数还给人间。

他同沈舒并肩站在墓前,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开口。

“好久不见。”

章择的声音有些发抖,哽咽的尾音,像藏了太多的遗憾和悲痛。

风又吹过来,吹得墓碑缝旁的那株雏菊轻轻颤动,如同她青春时期兴高采烈的模样。

他蹲下身,点燃蛋糕上的蜡烛。阳光洒落在墓碑的照片上,静静映亮那个永恒的笑容,她依旧像太阳那样,那么耀眼。

“生日快乐,沈栀。”

-

两人分别时,已是午后。

天空堆着厚厚的乌云,像要下雨。

“你还会留在江市吗?”沈舒问他。

这是今天两人的第一句对话,章择握着方向盘,目光落在蜿蜒的山路上:“不知道。”

他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

十年来,沈栀是他生活的方向,他将这座小城视作未来的归处。

现在该去哪里?他竟怎么也想不出一个答案。

甚至连余生的意义都不知道了。

车子缓缓驶回市区,在沈舒下车时,章择递过来一个包装好的CD。

“生日快乐。”他说,“希望你能做回自己。”

沈舒微微一怔,那双漂亮的眼睛有复杂的情绪微微闪动,最终蓄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喜欢上了章择,但这是一种在扭曲土壤里开出来的畸形之花,她不知道这份喜欢究竟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扮演的“沈栀”。

真实的心动与虚假的身份紧紧交缠,密不可分。她已经看不清,到底是替姐姐爱他,还是禁锢在躯体里的沈舒爱他。

车窗外,已经下起了雨。

沈舒看了他很久,才接过那份礼物,轻声说了句,“谢谢。”

她和姐姐有着相似的模样,喜好却从不相同。姐姐爱听轻快的流行乐,而她一直钟情老派优雅的爵士。

也许,他早就察觉到了那些细微的不同。

她知道,他遇到的沈栀,永远无可代替。

-

在章择决定回英国的前一天,收到了沈舒寄来的包裹。

他坐在沙发前,对着纸箱出了很久的神,才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裁开胶带,箱子里东西很少。一支黑色钢笔,一本粉色封皮泛黄的厚重笔记本。

章择轻轻捧起笔记本,仿佛即将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纸页上的字迹飞扬,承载着一个青春少女全部的心事。

3月10日:晴

班里来了个转学生,叫章择。

他看起来好冷,像一座拒人千里的冰山,班里的女生都说可惜了一张帅脸。

3月25日:晴

今天放学看见他给高二的男生堵了,被打成那样也不求饶。我见义勇为,喊了声“老师来了”,就把他们吓跑了。

他靠在墙边不说话,我以为他被打傻了,忍不住伸手拨了拨他的刘海,问:“平时看得清黑板吗?”

他抬起头看我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原来这人有一双这么好看的眼睛。

像月光下,深不见底的湖水。

完蛋!我好像见色起意了。

3月28日阴

他去剪头发了!没有遮挡的脸,特别帅。看上去也没有阴沉自闭的感觉了。

不过今天打招呼又被无视了。

再接再厉,一定要跟他做朋友!

4月20日晴

他今天主动跟我打招呼了。

虽然他还是不爱说话,但请教题目他都会认真教,讲题逻辑特别清晰,侧脸好看得让人走神。

5月3日阴

今天带的早餐,他全都吃完了。

5月12日晴

我们终于是朋友了!

6月10日晴

周末我在家烤了蛋糕,特意把最“体面”的那一块带来给他。他说“谢谢”,然后竟然对我笑了!

他笑起来特别好看。

好看得让我心跳都变快了。

章择垂着眼皮,睫毛轻轻一颤,时光仿佛倒退了很远很远,再一次回到那间喧嚣嬉闹的教室里。

他看见。

年少的他们挤在课桌一角,他握着笔耐心讲题,而她总是不专心,喜欢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

等他讲完。她笑嘻嘻地拿出一颗小星星来。

“神灯阿择,”沈栀把星星放在他手心,“这是我明天的愿望哦。”

他淡淡移开视线,用笔轻敲她的额头:“认真点。”

然后不厌其烦地再讲一遍。

后来她玩上了瘾,几乎把想吃的零食都折成星星递给他。

而这些小心愿,总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课桌里。

12月25日圣诞节

阿择今天约我在“与你有约”见面。本该是一个开心的日子,可他却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他说:“他只剩一个人了。”

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1月2日阴

他要出国了。

我们没有约定,没有承诺,也没有告白。

他只说:“下次见面,再给他一次机会”

3月28日阴

他的电话打不通了......

那年被命运推往新的方向后,十八岁的章择面临着巨大的变动和茫然,未来的一切都充满不确定的未知数,他需要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想象,快速成长起来,他一边固执地困在回忆里,一边害怕成为她崭新生活的束缚。

章择忽然想,人生最可悲的,或许就是那份“自以为是的边界感”,当初总怕打扰她的新生活,以为“不打扰才是尊重”,可如今再回头看,若那时能少点顾虑,多点勇气,他们之间横亘的遗憾,会不会少一点?

7月5日晴

我考上我们约定的大学了。

我有很努力过好生活,你在那边过得好吗?遇到了什么人?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你离我越来越远了。

7月27日晴

阿择,我等你十年。

如果二十八岁的沈栀等不到章择,就不再回头了。

不知过去多久,窗外已是暮色四合,章择失魂落魄地缓缓合上日记本。

日记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沈栀在学校成绩布告栏前指着他的学生证件像,笑容灿烂地比着剪刀手。

而这张照片的背后落着一句肆意的字迹。

“我的阿择,是最厉害的!”

他眼眶发热,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啪嗒啪嗒滴在照片上,晕开了那段尘封的青春。

原来,她也那样真挚而热烈地喜欢他。

春去秋来,时间从不会为谁停下脚步。

章择把自己走成了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带着她未竟的心愿,踏上了漫长的旅途。他去过北海道的海岸,看过鄂尔多斯的草原,踏遍了山河万里,在每一个她曾经向往的地方驻足。

后来,他到了冰岛。

在朔风凛冽的寒夜里,替她看见了那片摇曳于无边苍穹的绿色极光。

仿佛是无数缥缈的魂魄,冉冉不绝地化作漫天流动的星河。

又是一年七月。

盛夏的风掠过海面,轻轻拂过墓园里的每一株花草。

沈舒来陪她过生日。

她将怀里的栀子花,轻轻放在碑前,与旁边另一束栀子并排。

她垂下眸,看见花束上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那片梦幻的绿色正在太阳底下,泛着不真切的光晕。

后来的年岁里,她再也没见过他。

但每年的七月,总有一束新鲜的栀子,裹着风尘、思念,与远方的气息,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

沈舒注视着石碑上那张永远年轻的笑脸,忽然明白了。

姐姐从未离开。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刻骨铭心地活在爱人的心里。

如同这年复一年盛开的栀子,永远洁白,永远芬芳。

—完—

果然还是写校园文痛快!也尝试了新风格,满足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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