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天还是那样的天——一片暗蓝的绸子,撒了一团金粉。入夜后的平京依旧热闹,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每每来到东街,无不驻足朝四方看的。

今日是雁坊一月一度的灯火通宵大日子,作为京城第一昆曲名坊,自是引了许多人前来。

那后院的厢房却不似这般热闹。李珠容拿了盒玫瑰头油,用梳子抹了,揿了揿发髻,对着铜镜孤芳自赏起来。

当真是那倾国倾城貌。她这般想着,又拾起一旁搁着的画本子,趁着这未上台的闲时,继而细细品读起来。

这时屋外一声脚步响,一个穿着翠绿色花神衣的姑娘过来,她大约也是刚完妆,整个人盘条靓顺的。踏进半步倚着门框道:“容儿此时怎么还不走?”

李珠容听说,忙合了本子笑道:“马上马上。你去跟阿妈说声,我还差朵头花,一会儿便来。”

那姑娘却是不走,进来轻抓着李珠容的肩膀,俯身轻笑:“你不戴也成。怎么?是听说你那‘多病身’要来……?”

她话还未说完,李珠容便捏一把她的脸:“可仔细你的皮!那陈县令的公子与我何干,他那一副我欠了他万两黄金的神情,我是瞎了才想讨好他!”她说着便起身,轻推那姑娘到门槛处:“好姐姐,快走罢……我一会儿就来!”

一柱香之后,于一阵香风中李珠容与一干姐妹们缓缓而来。她穿一身湖蓝色与绀色相间百蝶纹花神衣,戴重瓣顶花,真真是艳丽惊人。

她自小便被卖到平京,起先是在兰坊的妈妈手下做舞姬,她天资聪颖,颇有学舞的天赋;不仅如此,就连琵琶、古筝方面,也是崭露头角。那妈妈时常感叹:“容儿端的可真真是教坊中人的模样儿。而沦落至此有这般的本领,竟不知是福是祸了!”

后来她稍大一些,兰坊与东街的雁坊合并,雁坊那妈妈听得她音色甚佳是唱曲的好苗子,于是又收了她做徒弟。她虽靠昆曲过活,却是真心喜爱,因而每每通宵达旦练习,不知疲倦。

一曲唱罢,李珠容低眉俯视一圈,试图找寻面生的俏公子,以此逗笑一番。这时却见一人端坐最前排,英姿焕发之貌,如悬珠生辉,然脸色却是过于苍白了些。李珠容心中暗自失望,忽听得她姐妹悄悄靠在身后,小声调笑道:“怎的不跟你的‘多病身’打个招呼?想来人家是要伤心了。”

李珠容佯装要踩她脚,她便将脚一移,嘻嘻哈哈地走远了。天地可鉴,她与陈公子虽姑且算作是自小相识,但根本就无话可言。就因她一次喝醉酒,乱说了她这倾城貌须得配个多病身才像副话本子,就一直被调笑至今。

再说这玩笑话——那雁坊的姑娘们在她面前说着也就罢了,竟还舞到另一当事人眼前,真真是不像话……!那陈公子起先听说,自然是一万个诧异,而传了几年想必也是麻木了,偶尔甚至还会乱点头敷衍人。

下台后也懒得再献殷勤,李珠容便高傲地将下巴一扬,在众人一片哇声中一路往后院去了。只念着赶紧沐浴睡一觉,这心中美得很。梳洗一番罢,又不忘去匣子中取了那厚厚一叠银票——这是她这么多年来全部积蓄,一股儿塞到腰间的袋子里,这才心满意足地上床。

她虽是打着“月下仙子”这样的名号,但人总归是人——还是抱着钱更加安心。没有钱的人,就等于一大坨移动的灰。

甫一躺下,沉沉睡去。恍惚间似乎听到凄厉的尖叫声,李珠容也只当是噩梦,虽不踏实但依旧不睁眼。这时又一阵叫声,直接将她吓醒了。

“搞什么……打架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喃喃道。但很快又意识到不对,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李珠容立即下床穿了鞋袜,吹了灯便飞似的窜出去了。这一出门,一股粘糊的血腥味从鼻腔蔓延开来,她只感觉一颗心被提到了嗓门处。死人了,不止一个。

不远处突地起了一阵重步声,似乎是一群男人走近,李珠容顺势藏进了一旁的废草垛堆里。她本想趁此偷看,但月黑风高,却总也看不清,只见到他们都穿着一身红黑相间的短衫,大抵是哪个帮派的人。

“这后院没有人么?”一人粗着嗓子道。

“再找找。”另一人道。他四处晃悠着,至草垛不远处的空地站定。李珠容看不真切,他的眼睛大约是盯着她的方向的。因而她捂住口鼻,大气都不敢出,只心中默默唱着昆曲词。

那人站了一会儿,回头又往别处去了。李珠容松了口气,人皆走远后又等了不知多久,才蹑手蹑脚地出来。此时估计是三更,并未来此听曲的人都在家中塌上酣睡,哪知城中一处竟发生如此命案。

一路上皆是畅通无阻,李珠容来到大厅,扑面而来的景象触目惊心。一堆尸体歪七扭八地叠着,恐怕今晚除了她无人幸免了。

“阿妈……音儿……沁儿……”她嘴里自言自语,疯一样地四处找寻伶人们的尸体,抱着她们不禁落泪。她们与众多客人一般,伤处皆在心口,但李珠容在握着音儿的手时,双手却沾满了血。

她突然发现,所有人的手上都有许多血,但却不太像是心口的血所沾。她这般想着,便去摸了音儿的指尖——没有指甲。

在场的死者,无一是有指甲的。

李珠容登时感到毛骨悚然。难怪这么迟还未杀害她,可杀了人为何要这般做呢?她咬着牙,心中愤恨,心中只想明日天一亮便去报官,一定要找出真凶,用以告慰枉死的同伴与客人。

她这般正恨恨着,这时却忽地闻到一股烟味,李珠容大惊,那群人如今又返回了,为的是毁尸灭迹!她贴了贴阿妈三人的脸,又最后望了眼躺下的众人,便心一横往外跑。

她倏一出门,一颗烧着的大树断裂,几乎就要砸到她身上。李珠容见火势凶猛,又恐那些人还在,便很难走正门。因而又想到西院曾挖过一个狗洞,如今只能赌一把了。

奔至西角偏房时,忽听到里面隐隐约约的咳嗽声。也许里面有人呢,李珠容心中思忖着,可当下之急还是应迅速保存自己的性命,若是因救了对方自己也丧命于此……

经过内心痛苦挣扎,她终是将心一横离开了,但又想到自己曾经也经历过将死的困境,却终究是无法任凭发生,遂又折返回去了。

“阿弥陀佛,但愿他还活着。”她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将身上衣服扯了两布片下来,用井水浸湿了,捂住口鼻一脚踢开屋门。

那屋子有一大半都生了火,李珠容那猛地一踢,便有一梁柱重重摔下来。她眼尖看到角落里有个蜷缩着的人影:“这位娘子!你没事吧?”顾不得其他,又是心一横,李珠容冲了进去,光线不是很好,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对方却是实实在在地晕死过去。

她胡乱将那湿布捂在那人脸上,此时被布闷死总比烧死呛死来得好。所幸对方并不很沉,她自小便是帮着搬东西的,因而能够接受。

“啊!!!!”又一梁柱从天而降,她背着那人堪堪躲开,但胳膊仍是烧伤好大一块。抱着“不搏一把就会死”的心态,她与那人逃了出去。后体力不支,又连拖带拽地将对方拉到狗洞前。

要不是这附近没有栽花木,恐怕她们就无法逃脱了。李珠容暗暗庆幸,躺在外头的空地上喘着粗气。因心有余悸,即使附近没人也不敢躺太久,她起身将那人翻了个身,凭这泠泠月光看清了他的脸。

虽然在摸到他的时候便反应过来了是个男人,但这人为何是陈公子啊!她还当他戏一完就走了,堂堂县令之子竟还能在外头待到打更??县令府的家教就这般松懈么?她可是早听人说,一般的富家子弟都是家规极严的。

李珠容转而又想到他往日的那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心道大事不妙。忙去探了他鼻息,又俯身去听心跳,继而安心地靠在他胳膊处。

还好没死。你要是死了,那我可真是百口莫辩了。李珠容忘了起身,直盯着他的下巴出神,这时他忽然一阵猛咳,吓得她立刻弹坐起来。愣了一下后,又挪过去轻拍给他顺气。

“陈公子?”她小声叫道。

对面依旧只是咳。

“……陈绍观?你醒一醒啊。”

对方继而悠悠转醒,在与她四目相对后,眼里似是闪过一丝讶然:“李姑娘?我出来了……?”话未说完,声音突然嘶哑,又咳嗽起来。

李珠容顺气道:“我们逃出来了。我知道你有话要问我,但你现在还是先歇着罢。”

二人就这般歇了会儿,此时出了些星星,但盯着看依旧觉得好没意思。李珠容是经不住太安静气氛的人,虽她之前叫他安静,但真的安静下来又有些不适了。过一会儿跟他先告别罢,找间客栈休息一晚,明日去衙门报案,她心道。

这时那陈绍观蓦地开口:“天色已晚……李姑娘不如跟我去一趟衙门——那边有间小屋,你且歇息一晚罢。我们二人都应好好整理下思绪,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

李珠容讶然,不过又很快收敛了神色:“确实,明日还有许多事……”她幽幽地望着那绸子似的天,像是被它蒙了头,有些喘不过气。“陈公子,你能起身么?”

于是乎,二人互相搀扶着到了衙门。陈绍观给她开门,又交代了几句,一摇一晃地便离开了。李珠容朝着他的背影微微摇头,继而推门,瘫倒在床上。

这方才过了一日,却比她往前十多年来得令人担忧。她一定要逮住真凶,为她的家人与无辜的路人报仇雪恨。

哪怕前路再艰难。

想到这里,她便顺势摸了把腰间的银票,又思忖着今后该如何。

翌日一清早她便起身,她一向是极爱美的,但却总也提不起兴致好好梳洗。一闭眼,脑海中便皆是那些无辜死者的模样,一群将她团团围住,无不嚷着叫她赶紧伸冤去的。因而草草盘了头,往厅堂而去。

一经过院子她便吓了一大跳——远远望见那枯树上盘着一条腕般粗的蛇,刚要惊叫出声,却忽地发现原只是树干的花纹。

李珠容觉得自己真是要昏头了,驱使着自己冷静下来,可那东西似乎在她脑子里“啪”一声,盖了重重的章,却是怎么也无法去除了。

她就这样拐了几条道后到了厅堂。若此时有面铜镜,定是能看到她那张铁青的脸、涣散的眼神,仿佛她也死了。厅堂中央,那陈绍观静伫于案边,想来他是早早就来了。

他甫一看见李珠容便道:“李姑娘,我想我们是时候好好谈谈了。”他将案上的一物朝李珠容面前一推——那是一本衙门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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