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善口中的蒋老先生名为蒋十余,曾在宫中担任太子太傅,是前任首辅闻时正的老师。建文元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告老还乡,便回到曾经呆过的白鹿山书院养老去了,自此也再没收过什么徒弟。
林永善道:“蒋老先生倒是会挑人,十几年间不收徒,一收便收了你和小侯爷,还真是眼光毒辣。”
林观德问道:“父亲可曾见过蒋老,为人如何,又是否严厉?”
林永善回想了片刻,说道:“何止是严厉。当年闻时正都已经当上了首辅,这老先生尚且还在京都。那天也不知出了什么事,闻时正去拜见蒋老,却被他拒之门外,天不凑巧,下了大雨,闻时正就在雨里站了那么整整一夜,这老先生也没有给他开门。后来,也是在那一年,蒋老先生告老还乡。”
那件事情曾闹得整个京都知晓。
林永善见林观德一脸担忧,问道:“你这么聪慧有何好怕?”
林观德道:“父亲,我们家走的是奸臣的路子,您说,我在怕什么啊?”
林家起于林永善,林永善的父亲虽是京官,但只不过是担任内阁侍读这一从六品的小官。哪家正经人家能像林家一样这么升官,光想想都知道其中龃龉。
这蒋十余是位不得了的人物,这闻时正都被他这样罚站淋雨,林观德能不怕吗?
回了林府已经过了早膳的时间,林母黄氏这会正在前厅里林家来的亲戚闲话说天。
林家长房是林永善这一房,林老夫人和林老太爷现下随林永善一起住在新搬的林府里面。毕竟林永善升官当了首辅,总不能再住从前的地方。
林家二房的人则自立门户住在外边,过了年来林家走动走动也是正常,如今林家显贵自家亲戚哪个不想沾一沾。
自从林观德入了圣眼后,黄氏碍于权势虽没有再如从前一般对她白眼相看,但是骨子里的偏心仍是藏不住的。
林观德知道若自己从前厅过去少不得要被那堆亲戚拉去唠叨一番,便毫不犹豫转身绕路。
回房要路过一段小路,林观德低头踢着雪玩了起来,一抬头却见她的姐姐林倾倾在前头提着食盒等着她。
林观德看到林倾倾先是愣了愣,随后笑道:“姐姐。”
林倾倾走近,让身边的侍女给她撑伞,她看着林观德身上皆是星星点点融化了的雪水,问道:“怎么也不打把伞,淋了雪湿乎乎的多难受啊。”
“出门急了,忘拿伞了。”
“你今天还未亮便入了宫,现在才回来了,饿了吧,姐姐给你做了好吃的。”
二人一路走回了林观德的院中,白鹤见林观德身上湿湿的,忙为她换了衣裳,她说道:“早说了奴婢陪您一起去好了,公子怎么连伞都忘拿了?”
林观德去宫里哪次不是受罪的,何苦带上白鹤一起。
她脱了外衣冷得发抖,忙道:“白鹤快给我换上衣裳吧,我要冷死了。”
林倾倾让她钻被子里去,干脆在床上用饭好了,总归没外人,管这么多礼节做什么。
林观德想了想也对,便钻进了被子里面。
林倾倾站在桌子那处背对着林观德,她从食盒中端出了粥走到林观德身边,道:“喝吧,你回来的晚,有些冷了。”
林观德披着被子从里面伸出了手接过开始喝了起来。
一碗粥下肚,空了半天的肚子总算舒服了些。
林观德喝完将碗放到了床边的柜子上,她围着被子只露出了脑袋,她向坐在床边的林倾倾问道:“姐姐,你有心上人吗?”
林倾倾如今十八岁了,寻常女子十六岁就已经成婚了,而林倾倾如今还待字闺中。
林倾倾标准的瓜子脸,浓眉大眼,并非是貌丑之人,反而还是标准的美人。
她并不是嫁不出的。
林倾倾愣了愣,没想到林观德会问这个,她低眉道:“没有。”
“父亲想把你也送到宫中巩固势力,现在他还做不到,若将来我考取了功名,可就不好说了。我元宵过后就要走了,要不为你寻门亲事吧。你看上了哪家公子,只管与我说就是了。”
林倾倾只摇了摇头。
“姐姐,家里有我呢,你不用担心的。”
林倾倾哪里不知道父亲母亲在想什么,现在林家除了庶女林娇玉,只有自己这一位嫡女,婚事又哪能任自己定夺。
林观德现在眼下一片青黑,林倾倾看了有些心疼,知道昨天她肯定又在外头站了一夜。
她摸了摸林观德脑袋,说道:“睡会吧,你定是累了。”
说完便出去了。
林观德心疼姐姐,也不想姐姐为了林家把自己的余生都葬送了。
但林倾倾也在想,如果把林家全压到妹妹一个人身上的话,她就太累了。父亲既然让妹妹走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那她也想要站在妹妹的身后,当她回头之时,能看到有人站在她的背后。
*
京都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
这天终于放了晴,林观德出门去了怀荷街的星月楼。
前几日国子监祭酒何家往林家递来了请帖,说邀林父和嫡子一起去贺何家大房长孙的周岁。
何家二房的当家何汝宗便是那徐次辅的门生,任工部侍郎。
徐次辅像来和林家不对付,那何家又给他们林家递什么请帖,况从前林观德从未同父亲一同出席过这些场面,这次为何又要邀她一起。
林观德想想都知道,这是何家给他们的一场鸿门宴。
枫明儿和水天儿是何家的孩子。
枫明儿十岁被何家赶出家门,在京都流浪了四年,期间当着妙手空空儿,原练了一手顶好的偷东西的技艺,况且她与水天儿双生子偷起东西来也更为方便,最后却在星月楼栽了跟头。
两年前她与水天儿趁着天黑摸进了库房里面,摸了许多东西。她们的手段很好,但星月楼不是一家普通的酒楼,她们最后还是被发现了。
原来管着星月楼的掌柜转身要把他们扭去送官,后这事被禀告给了林观德。
那时候林观德因为没钱买下星月楼,还只刚短租了几年,见库房被人掏了,气得她连鞋都没穿好就跑去了星月楼,心中怒骂哪个不长眼的偷东西偷她头上了。
那时候她们还姓何,不叫枫明儿与水天儿 。
林观德第一次见到那两个人,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两个人一个比一个脏,衣服都打满了补丁。
林观德问她们的名字,她们不说,林观德问她们是哪家的孩子,也不说。
但林观德见了那双生子的样貌便已经猜到了她们的身份。
林观德问她们是怎么过了这四年,她们也不肯说。
本朝律法严苛,若是犯了偷窃,轻则关押,重则断手。
林观德便说,“我是个没钱的,把你们送了官我也没什么好处,留这给我打工吧。”
后来林观德便让她们改了名字,留在了星月楼。
如今两年过去了,枫明儿与水天儿已经早没了当初的模样了。
国子监祭酒掌管大学之法与教学考试,培养了大批大批的人才,族中不论男女皆授予诗书礼教,枫明儿与水天儿被赶出来的时候虽然只有十岁,但也懵懵懂懂听了两年的学。
枫明儿在那里打着算盘,算着今年星月楼的开支。
林观德躺在厢房的长椅上闭目养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枫明儿算着算着发现怎么都不对劲,转过头去问道:“主子,你是不是又偷偷拿钱了?”
林观德尴尬地挠了挠头,她那钱前几日早在三皇子宫里散完了。
枫明儿见她这模样,便知道这亏空的钱是被林观德拿去了。她转回身去拿着笔记录,嘟囔道:“您下次跟我说一声,做什么偷偷摸摸的。”
二人片刻无话。
过了会林观德侧过身去向枫明儿问道:“枫明儿,你还恨他们吗?”
枫明儿背对着林观德,林观德看不见她的表情。
枫明儿和水天儿那四年怎么过来的啊。何家的人把她们赶得远远的,生怕她们回来带来了晦气。刚被赶出家门的时候她们被人贩子拐走,差点被打断了手脚送去乞讨。枫明儿聪明带着妹妹跑了出来,两个人没有地方住,每天只能东躲一点西躲一点,运气好些住上个畜牲棚子,运气差些在巷子里躲上一夜。
两人流亡在京都,在京都外面的荒郊野岭,在这诺大的人世间。
除了坑蒙拐骗以及偷窃她们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了。
枫明儿打着算盘的手顿了顿,她说道:“何家的人赶我们出来的时候曾说:‘老爷仁慈,没要你们的命,从今往后你们滚得远些,若挨着了何家休怪他们赶尽杀绝。’”
“主子,你也是双生子,可曾听过这样的道理。族中有人难产,表哥出了事情被罢官,甚至是一点点坏事……竟要全盘推到我们身上。”
枫明儿的声音带了些哭腔,她有些哽咽道:“他们企图觉得自己一生一辈子就该幸运美满,期间出了一点点的差错都不容许。但是这些灾祸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啊?他们已在我们出生之时就为我们定好了灾星的名头,后来一次次出了事后将过错全部推到我们头上,去强化坐实了我们二人是灾星,是祸害。”
“那样的四年,我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害怕,我又怎么会不恨他们?”
林观德起了身,走到她身边拥住了她,她道:“别哭了,你好好给主子赚钱,主子明日给你报仇。”
枫明儿靠在了林观德的肩上放声哭泣,这是她两年来第一次哭。
她每日辛辛苦苦给林观德打工,生怕林观德把她和妹妹赶走。她不敢说起何家,害怕林观德因为惧怕何家的势力而丢弃了她们。
但林观德说要给她们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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