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逢君

白凝死时,如玉山崩,毒酒一盏,倒在广宁殿前。

昔日同僚叶时贤将剩下的酒摔洒在地,一面大声嘲弄着:

“这世上哪有不敛财的官、不贪权的王?你要裁冗廉政,还要着手削藩,哪个有权有势的人不想杀你?”

毒性发作,白凝俊美的面容变得苍白,唇角流下鲜血,却迟迟不肯闭眼。

叶时贤狞笑着抬起脚,狠狠踩上那副依旧出尘的染血容颜。

“要恨,你就恨七殿下吧!若不是他,你也不必如此惨死!”

七殿下……

弥留之际,白凝眼前又浮出七皇子那张乖觉沉默、伪装得很好的脸,唇角勾起一个幽幽的惨笑。

叶时贤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有些惊惶,当即命人放火烧了大殿。

烈火爬上了白凝的衣袍,焚烧声中,仿佛回响起白凝的一生——

白凝生于颍川世家,父母早逝,在六岁那年遇到师父商靖,以毕生绝相授,并向他托付一生夙愿:先君昏聩,唯有辅佐太子登基,改革旧弊,才能将风雨飘摇的大肃拖出泥潭。

白凝握着师父的手,郑重点头。

于是,十二岁那年,他以颍川神童之名应召入宫,被特许留在储君身边伴学,自此进入肃国权力中心。白凝一面为太子辅学,一面将朝中积弊了然于胸,待太子继位后,便从肃清吏治开始,开启了改革,不出几年便成效卓然。

然而这一切背后,暗潮却愈加汹涌……终于,在新政第六年,驻守在外的五名王公揭竿而起,以“清君侧”之名向京师汹汹而来,而背后的元凶,正是七殿下燕恪。

宏图大业就此崩陷,天下刀兵骤起,乱军涌入城中,与白凝积怨已久的叶时贤,阴笑着取出毒酒白绫。

这一生,可谓深恩尽负、愧尽师友……白凝抱着未竞残梦,死在了那个寒夜。

然而,就在魄散魂飞、一切生死爱欲化为乌有之际,一道白光闪过白凝眼前,紧接着,无数双手仿佛拉住了他的魂魄,滞重的感觉猛地袭来。

……

“大人……大人!”

一道清越的童声忽然在白凝耳畔响起。

白凝倏地睁开了眼。

眼前是名个头小小、睁着一双滚圆小猫眼的男孩。

那双眼绽放着一层薄雾似的灰色,使他小灯人儿似的面容更加可爱可怜,身上那套衣装则洗的发白,显得有些过于简素。

白凝眼前猛地一黑,一股气血涌上胸口——

这不是七皇子燕恪,难道还是谁?

死都死了,他怎么就命犯天星,又撞上这位神仙了?

来不及多想,一双沁凉的小手猛地抓上了他:“大人,您…您怎么了?”

白凝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站稳或者咽下想吐的血,而是本能地把手抽回去。

就算是到阴曹地府……他也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小男孩似乎被白凝吓到了,也不管他反应如何,径直上前来,用小小的身子抵住白凝的身体,手臂拼力环住他的腰。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白凝终于放匀了呼吸,发现自己矣然坐在一块方石上。

而眼前,正是害自己身死命殒的元凶,新政基业分崩离析的万恶之源。

此刻,那元凶正万般担忧地望着他,湿润柔软的小手正紧紧抓着他的一只腕子,地上则散着几本破旧的小书。

“大人……”

燕恪的眼神十分不安,仿佛觉查到了眼前白凝神色的异样。

身体的眩晕渐渐消退,可万千疑问还在白凝心间回转,他望着压在书间的、自己那双年轻了许多的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现在身在何处?

面前的燕恪……究竟是人是鬼?

白凝低头看自己腕子上一圈小小的甲痕,心中逐渐弥开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

他喘了几口气,缓缓向身侧那男孩试探道:“七殿下,你来旁听讲学了?”

“嗯……”燕恪的声音很轻、很小心,却还是悄悄瞧着白凝的脸,“大人无恙否……”

白凝的心沉了下去。

“谢七殿下,我无事。”

白凝轻轻摇了摇头,勉力抬起眼睛,望向熟悉的书院、阳光和湖面,这一切太过真实、细致,绝不是他自己的幻梦。

“今昔……是何年月?”他试探着向燕恪询道。

“天禧二十年九月……”燕恪颇为焦急,又有些不安地答道。

白凝闭了闭眼睛。他真的回到了为太子陪读的年岁,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

这难道不是意味着,他又可以重新开始,重拾师父所托的使命,推行新政、改变一切?

一股热血重新涌入白凝冷掉的残躯:哪怕这就是幻梦,他也会为之挣命,千千万万次。

在这片熟悉的阳光下,白凝的记忆、理智一点一滴地恢复。

他望了望眼前一面顾着瞧他、又时而望眼欲穿般看一眼书院的燕恪,忽轻声提议道:“既是我误了殿下听讲,今天的内容,便由我为殿下讲习可好。”

燕恪怔住了,长长的睫毛眨了又眨,灰瞳有些迷离,对眼前人的好意有些不知所措。

在这上书房当中,尽管白凝与太子同岁,但他的“神童”之名和远超年龄的沉稳卓识,让所有先生都未曾将他视作孩子,而更像挂职“太子侍读”的同僚,因此,这个提议并不逾矩。

“我也要多谢殿下。如殿下愿意,便请寻个清净去处吧。”白凝解释道。

燕恪从怔愣中缓过神来,灰色的大眼睛泛起了一层光亮,重重地鞠了个躬:“谢谢大人!”

白凝记得,燕恪是十岁才被天禧帝准入上书房的,而在此前,则时常在庭外旁听。不受宠的皇子,任何权利都要受限,有时甚至要看下人脸色。

那时,内朝外廷风云变幻,白凝只顾扶太子站稳脚跟,对燕恪关注并不多。只是不曾想到,这个乖觉无闻、一派闲散王爷作风的皇子,会成为腥风血雨的根由。

此时,尽管努力压着沉稳,可燕恪的步子还是透出几分欢快,抱着旧书在前面跑着,渐渐走上那座陡峻的石桥。

春汛初至,石桥下的湖水折射出幽幽暗暗的绿光,深不见底。

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陡然漫上白凝心头:哪怕只是轻轻一推,眼前这个最大的麻烦,便会悄无声息地被抹去,对这样一个不被承认、无人在意的皇子,甚至不需多余的掩盖。

白凝闭了闭眼,缓缓按下了这个自行出现的念头:他虽不信天命、因果,可也绝不应如此。

就算要除掉燕恪,也当抓住他的过错、按礼法而杀之——倘若以这种方式动手,白凝所倚重的“法”之威严又何在?

“大人……”

燕恪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张望,见白凝还在身后,轻轻抿起了嘴唇,一侧面颊露出小小的梨涡,“我们去那边的石亭,可好?”

白凝点了点头。

来到漱水亭之上,白凝将书本展开,望着那破旧的不成样子的书页,上面却细细标着整齐的字迹,认真中透着稚嫩。

白凝恍然明白,他早该意识到:燕恪绝非像表面那般不问世事,如此勤勉上进,又怎肯屈居人下?

“这些文段,殿下都懂得么?”白凝指着标了句读的文字问。

“嗯。”燕恪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的,“都是先生讲过的。”

说着,便将那段文字的意思说了个**不离十。

小小年纪,仅凭窗外旁听,便学透了那群皇子十几岁都记不全的东西,难怪他日后能笼络住那些皇子王孙,教他们听他的意思行事。白凝露出一抹苦笑。

“殿下记得不错。”白凝低声赞道。

燕恪脸颊泛上一层红晕,圆滚滚的眼睛闪了又闪,忽然露出一抹怯色:“可是……有些字我还不认得。”

白凝又翻过几页书,顺着燕恪标注的时日,仿佛看过狼子野心的成长轨迹。

藏起心事,他将燕恪指出的内容一字一念,燕恪便在后面小声跟读。白凝随后又展开细讲,涉及到《左传》《春秋》中的典故,便停下略讲一二。

燕恪听得出神,每逢讲解处,便认真望着白凝低垂的眼帘,实在是乖巧、可怜得很。

——就是这副模样,促成了燕恪一贯的伪装,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可惜,这一次,不会再让他得逞了。白凝暗暗地想。

就在最后一个字讲完时,燕恪忽然抬了抬小蝶翅般的眼睫,唇角微微抿了抿,有些犹豫地向白凝道:“大人可否……再教我一个字?”

那双大眼睛眨了又眨,绽放出一种天真又恳切的祈求。

白凝默了默,还是问道:“哪一个字?”

燕恪抿起唇,脸颊随之鼓了鼓,小手在书台上一笔一划地认真描着字形。

用错乱的笔画写出一个“恪”字后,燕恪有些脸红地再抬起头,怯生生、又饱含期许地望向白凝。

白凝心底略略一沉。

生于冷宫,从不受宠的燕恪连自己姓名的含义都无从可知,不过难怪,连句读都要去书院旁听,谁又会来告诉他这些。

白凝轻轻拿起燕恪的小手,在掌心勾出正确的笔顺,一连两遍后道:“‘恪’意为勤勉恭谨。”

“殿下如此勤奋好学,正是应承此意,日后定会大有可为。”尽管是赞誉的话,白凝的眼神依旧凉薄,还夹杂着另外一层意蕴。

燕恪却全然听不懂,眼睛反又睁大了些,瞳孔放出一些雀跃的光亮,更像只毛绒绒的小动物了。

眼看太阳偏斜,白凝将桌上书重新归拢整齐,起身施礼道:“殿下,今日我已将殿下指出的部分教完了,还望殿下勤加复习,温故知新。”

就在白凝起身将欲离去时,袖口却被拉住了。

“大人……“

燕恪那双灰蒙蒙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他,眼角垂落下去,倒像是雨后湿漉漉的小狗,轻悄悄地问:“大人后日得闲时……还会再教我文句吗。”

迎来的是一阵沉默。

燕恪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睁大了眼睛,仿佛眼前俊秀少年的一个“否”字,都会让它破碎不堪。

白凝轻轻抽出了被攥紧的衣袖,叹息般垂下了线条柔美的眸子。

他轻轻摇了摇头,却在随后缓声道:“若殿下有志再学,明日还来漱水亭处等候吧。”

燕恪先是怔了一瞬,眼中随即亮起了灿烂的光:“谢谢大人!”

白凝未及推拒,燕恪竟是又抬起了头,复问:“那……日后讲习时,我可以叫大人‘师父’吗?”

白凝瞬时一愣,随后合了合眼。

真是难缠的小孩。似乎燕恪没有机会进御书房,只知道那是长兄们特有的权力,便玩起这般过家家的把戏来。

“随殿下方便。”白凝道。

燕恪呼啦直起身来,藏不住的欢愉洋溢在脸上,整张小脸都生动起来,轻声连续唤着:“师父、师父……”快乐地向白凝鞠躬。

直到望见燕恪欢欣跑开的背影,白凝的脸色才逐渐冷沉下去:

太子心性仁厚,绝不可能主动提防任何人。此生,他还是要担起这斩落荆棘的重任——

因此,白凝决定以这种方式留在燕恪身旁,如不能令他走向正途,便攒下他所犯的一切错漏、罪证,必要时,送他痛快去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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