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不甘心。

一开始,陆柏川以为这是曾东来故意安排。

曾东来当时发来消息,叮嘱他带点生活必需品过来就行。重点是人到。

所以陆柏川两手空空,只揣着一大兜钱来。

就算是进山区,有什么东西是钱买不到的呢?

想来季之漾也是同样的想法。

哪怕曾东来提前振振有词,再三强调他们要演的角色都穷,得体验苦日子。

没有人当回事。

等两只脚都踏进这间破屋子,蜘蛛网温柔的招呼也给了,他们想到曾东来的嘱托,压根不会觉得一架不制冷的破空调有什么不对劲的。

事实上,反倒要是这空调功能齐全,那才是和这里格格不入。

陆柏川全程没什么感觉,就像在异国街头看到打扮浮夸的抽象艺术家。

他们总表现得与常人不同。

现在曾东来大嗓门那么一嚎,他反应过来,第一时间看向自己的书包。

信息化的时代,总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即只要我能从搜到的文字了解你,那你便是可信的。

陆柏川心情颇为微妙。

上当受骗谈不上——毕竟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不然曾东来也拽不动他。

他只是有种落差,大概飞去法国准备领略高雅艺术的冲击,稍作了解后放低标准,再不济来口可颂和甜点安慰,结果落地先踩一路的狗屎,什么好运还都没有降临。

如果是他来办事,再活几年,到曾东来的年龄,他绝不会还和旁边傻站着的大学生一样,做事想不齐全。

总之不靠谱,整天找不着——哦,他家在北方。

陆柏川脚尖略顿,起身和两人拉开距离。无形中,一条界限横亘。

气氛在沉默中焦灼。

头发稍长黏在脖子上,季之漾随手拨了把,狂摆手扇风。

他还坐着,头仰着看人,眼头眼尾一下显得圆钝。还年轻,加之脸上的皮很薄,他额头没有皱纹。他说:“那我们去买个新的吧?这个看起来很旧了。夏天没有空调不行的。”

曾东来点点头,旋即又摇头,像每一个没苦硬吃的家长:“不行,这空调装了,日子可就不够苦了。”

他又搬出一套大道理,喋喋不休,比外头吱吱乱叫的蝉声还吵。

陆柏川脚尖蹭着地面。飒飒。飒飒。

季之漾见缝插针地打断,朝曾东来眨巴眼睛。奇怪的是,勾勒眼形的两条曲线走势向上,此刻却仿佛垂下,无辜的很。

“曾导曾导,不就是体验角色吗?装个空调的事,你难道还信不过我……信不过,陆柏川吗?”他话里略一停顿。

曾东来一瞅,嘴皮子停了一秒,微张成圆,摇头。

急得季之漾从地上蹦起来。

他又一大通道理输出。陆柏川怀疑他单纯不想掏钱,或者没有钱。

季之漾仍不放弃:“那你热吗?”

曾东来点头。

“那我们都要住在这吧?”

曾东来迟疑。

“你难道要把自己热死吗?”

一连串的反问没法反驳。曾东来咬牙,圆润的脸上都多了几条沟壑。他叹了口气,妥协道:“那先找人来看看。你开口说话不要这么晦气,怎么可能热死个人。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哈。”

季之漾立即换上笑脸,连声称赞,什么导演英明、导演洪福,电影必大爆——有导演在是我们的福气。

巧言令色。

陆柏川恍若局外人。参与不进去。

手里擦汗浸透的纸攥皱,他打断道:“那我们今天是什么安排?”

在季之漾期待的目光中,曾东来先抹一把汗:“走!带你俩去个好地方!”

简简单单一句话,让陆柏川今后的吃喝用度单价少说掉了两位数。

-

批发市场名字简单,直叫“利民”,位于曾经的城镇中心。

古朴的一栋大楼,已有数十年的历史,石砖外墙发黑。抬起门口冬天未及换下的保温棉帘,灰色的悬梯宽敞,位于正中央。这里一共三层,占地颇大,却没什么规划,商摊挨挤门店,卖什么的都有。店家们往往舍不得电费,纯靠楼里的冷气吹风扇,加之人多,因此也没多凉快。

陆柏川大开眼界。他甚至没想过找人维修不是打通电话,而要亲自来市场“淘”,还能讨价还价。

曾东来接连以嗓门吵过大叔和阿婆,人工费一度对半砍。

要价成功的那一刻,季之漾直拉住陆柏川的手,激动得微微颤抖,咬唇抑制兴奋。就好像是他自己谈成似的。

陆柏川全程一言不发。

倒不是冷静。相反,他更是新奇到呆滞,所以手足无措。

价格压太低,天色将晚,妻子孩子在家饭菜温,维修师傅径直摆摆手,表示:“你那种上了年头的机子,麻烦。我明天去,顺便回家再拿点工具。”

这应该吗?钱都交了说这。

曾东来要周围人评评理,大家一致疑惑地看向他。对这种慢节奏习以为常。

他悻悻换了电话,领着两小伙去买电风扇凑合。考虑到家电重,不好拿,又先爬楼去买衣服。

全程骂骂咧咧:“那倒霉房东,说会打扫,打扫个毛!”疑似无能狂怒。

但不影响他慧眼如炬,盯上一家服装店就直把两人往里推。

原因无他——店家把两位数的价格红字白底印在纸上,贴在墙上醒目。

店主应当在谈大单,电话接不停,没空管他们。她孩子就在衣服堆的狭窄过道间写作业,伏在盒子箱子堆成的简易书桌上。

季之漾挑挑选选的工夫,陆柏川一扫价格,根本不敢动,怕自己过敏。最后硬着头皮照码数拿几件,曾东来一道砍价。

店主满脸堆笑:“两个小帅哥这么帅的啦,不多来几件呀?你瞧,这衣服多衬气质!”

准备掏钱但没被夸的曾东来:……那我走?

季之漾嘴甜,跃跃欲试:“那姐姐,你看我们长这么好看,你就不能再便宜点?我们给你免费当模特做宣传,走哪都说在你姐姐这买的,多好。”

他连声叫了几遍姐姐,从店里衣服的品味夸到小孩儿聪明,以后必定有大出息,哄得店主心花怒放。

“就你嘴甜!行,再给你们便宜三十,最低价了哈!”

相当于免费送了一件,每件衣服均价不过这么多钱。

全程曾东来表现得既小气又大方,扣扣搜搜花了一堆钱。好似每一步都是“最后一餐”,享受完今天再也没有。

所以回去的时候打车眉头都不皱一下。

在车上,季之漾和他大谈砍价心得,互相吹捧。陆柏川插不进话,扭头望向车窗外。平矮的房遮不住天。

火烧云,红得滴血。漫开成那一轮不完整的圆,转瞬为夜色吞噬。

他两唠叨半天,末了,曾东来还要强调:“今天刚来,我们享受一下,但就这一次哈!之后都还是要亲历亲为的。”

不过不包括这句话之后的晚饭。

回家放好东西,保洁阿婆骑车赶来,简单打扫。三个人就近找了家饭店先吃。

走去的路上,季之漾和陆柏川窃窃私语:“你觉不觉得我们是真的穷,不像是装的。”

陆柏川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事实上,他本以为季之漾会早有所察觉——曾东来两条粗黑的眉毛拧成了麻花,一直没舒展过。

他心里有事,瞒着不说。

夜晚降临,晒了一天的石板路冷却,丝丝凉意。

路上没人再说话,攒到了火锅店里。两个人谈天说地,愣是没提到任何一嘴有关电影的话题。

陆柏川吃了两口放下筷子。鸳鸯锅,他还是吃得胃在烧。不舒服的感觉,又不只停留在肠胃里。

刚开始,他目光频频随着说话的人流转。而后谈话中出现的词汇越来越陌生,他低头对着碗里的食物出神。

不好玩手机,他接受的餐桌礼仪教导。

时不时的,陆柏川还是会忍不住抬头瞥向季之漾。

曾东来喝了几杯酒,醉醺醺,眼神迷离,拦着两小孩不许喝。季之漾便是以清醒的状态和一个酒鬼在聊那些电影理想,嘴里名字越念越拗口。说道兴起,筷子对碗一敲。

叮——

响声动人。

他眼里更甚。

似聚拢了夕阳的余晖,不至于耀眼不能直视。万千华光交织,更吸引人去看。

尤其是加入不了这场电影爱好者团建的门外汉。

陆柏川目不转睛。

那时候曾东来留他一个人在破屋里,他不走,是跟自己拗气——他发了十几封道歉信,坐十多个小时的行程,串通朋友扯谎,已经为了这场叛逆的出逃付出太多。

明明再清楚不过,越往后拖沉没成本越高。

可理论并不能解释一切。尤其是情感。

等得烦燥,陆柏川体内暴力因子叫嚣。他甚至在想,只要那个胖子敢回来,他上去就是一拳。可终究还是没走。

他不甘心。

他不想像个笑话,让好不容易亲自做出的尝试草草收场。

可陆柏川啊陆柏川,你现在又为什么无聊地坐在这呢?

不难看出,曾东来在资金方面绝对存在问题。

大概他的名气还没大到能直接转换为物质财富。单纯从投资的角度来说,陆柏川当然也会选择更加卖座叫好的商业片。

而不是听一个只拿了提名的新人导演叨叨,支持那些可笑且最不值钱的梦想。

但热爱如甘霖,浇灌生花。

他眼见着眼前的人谈论梦想,比灯煌煌。

从未有过的新奇感受——浸润在熠熠光下,未饮已醉。乐尽天真,轻盈如闲人。[注1]

一身轻。

从未见过的,却真实存在;向来嘲笑的,又着实可敬。

于他而言新奇的另一个世界,他静慢慢地去感知,去探索。

不可否认的是,越是没有,越是渴望。

陆柏川心甘情愿步步靠近。

可脑中尚存一线清明。他不理解,他仍好奇。

这样的两个傻子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呢?

他不走,不再和自己拧。

如果季之漾能够坚持,那为什么他做不到?

注1:化用苏轼《行香子·述怀》中词句:“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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