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岐回神,猛回头发现老实抄书的徒弟不知何时已经左手撑头右手攥笔睡得二五八万,嘴里还振振有词,估计在和周公辩经。他用法力凝成一个敲锣小人,小人蹦蹦跳跳上了书桌,屏息凝神使劲敲锣。
何疑灵识被震得上天入地,全身抽了一下睁开眼睛:“师父,下次换个方式吧,我耳朵疼。对了,师父你能不能下次凝个弹琴的出来,或者琵琶呢?师父,这小人还能干嘛啊,可以做菜嘛,扫地能不能干,我多会儿才能也有这小人啊?”
陆长歧被念叨的脑袋快炸了,掐了个禁言诀让他闭嘴,轻轻揉着太阳穴皱眉。
为师错了,不该见你姓何就草率起名何疑的。
他摆手让还在眨着闪亮大眼睛的何疑迅速滚蛋,自己叹气开始处理宗门事务。修炼的境界早已停滞在某一境界,成仙他更是不指望了,只求明净派别没落了,让自己死后见谢群有个交代。
宗主修为平常都没长老高,明净派长老都是年轻面孔,陆长没掐指算算,估计再过几十年他们修为就可以高于他了。他自嘲一声,认命地开始派发事务。宗主入世太深,于修仙无益。修仙之人讲究出世,逐渐断开与人世间的联系方成仙。
而他,即使不肯当宗主也早已有太多羁绊,入世已久,难以成仙。
日头渐西,墙壁上仿佛跃动着金子。夕阳落在笔墨间,衬得他格外寂寥。在写下最后一行字的,陆长岐的叹息也落在了纸上。“师父,师父,师父!”何疑催命般的喊声传来。陆长岐:“又怎……”“么”字还没说出口,就又被飞来的小孩撞得趔趄了一下。
“何疑,告你八百遍了,揽星楼不可疾行,还有,进来要敲门。”陆长波深度反思自己当弟子时有没有蠢成这样,感叹自己做的孽现在报应回来。
何疑立定,斟酌半天也不开口。陆长岐:“到正事儿就哑巴了?何疑你真能耐。”何疑抬头偷瞄几眼师父,下定决心:“正堂有人找,说是您旧识。”陆长岐来了兴趣:“长什么样?”
“身材瘦削,比您还瘦上一些。面若寒霜,右肩骨处有一道疤痕,看起来不像好人。对了,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衣,还给我亮了玉佩,和您腰间的一样。”
陆长岐停下整理衣袍的动作,面色不愉:“不见了,你跟那人说下山吧。”活音刚落,门口有声音传来:“大师兄,好久不见。”陆长岐收声,冷笑看着那人走近:“褚清嘉,别来无恙。”
“我还是喜欢师兄唤我原名的名字,褚长巘。”褚长巘低重眼眸,语气中不知是不是刻意地带上了几分怀念之意,“师兄还是如此念旧,连揽星楼的通行都不舍得为我去除。”
陆长岐皮笑肉不笑吩咐何疑出去训练,端起茶杯:“你倒提醒我了,我过会就加严禁制。”褚长巘闻言,抬眼直视着儒雅风度的大师兄。岁月流逝,为他青丝间添了几缕白发,不见当年风流白衣卿相,只有明净陆掌门。他轻声问:“师兄现在修为,怕是已困不住我了。毕竟多年不……”,
褚长巘饶有兴趣打量他的微表情,谁知陆长岐依旧一副微笑,眼底毫无波澜。“大师兄,你和三师兄愈发相像了。”褚长巘温柔的声线像是刀子,一点点亲手凌迟着陆长歧的神经。
陆长岐只觉无趣,听了这么多年的话怕早已耳朵生茧,当初与魔族交手后多少人惋惜又多少人幸灾乐祸,多难听的话语他从难过听到了索然无味,对于褚长巘这几句,他全当清风过耳。
“我是许多年不修炼了,你此次来若只是同我说这些便请回罢。”陆长食指沾着滴落在桌案上的茶水随意乱写,半晌听不见褚长巘的动静又开口:“对了,以后别叫我大师兄了,咱们情分早就断了,褚宗主。”
褚长巘面色不改,装作恭敬:“大师兄这话从哪里讲的,褚某从未…”话被陆长岐抬手打断:“好了,你随便叫,只是告你我不会再应罢了。先说事。”褚长巘扔来一卷宗,陆长岐稳稳接住。
卷宗展开,只有一道符文在上面,散发着暗沉的红光。“祭祀恶灵用的,你从哪儿弄来的?”“岷山。”陆长歧听到这一地点,眉头不自觉皱紧:“玄水潭?”
“旁边的镇子。”褚长巘补充道,“有弟子去那边夜游,撞上一个人家哀泣,便上去问出什么事。那个人家颠三倒四说了一通,大概是被选中要嫁女儿之类的话。弟子觉得不对劲,于是誊了一份加急送回我这儿.”
陆长歧越听眉头越紧:“恶灵嫁女符咒。怎么这么巧?”
“对,听起来像是当年之事重演,所以我才来请师……陆掌门出山。”褚长谢沉声,“此事事关重大,很有可能涉及当年一战!”
陆长岐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瞬间冷静下来:“褚宗主,当年一战已将魔教之人尽悉铲除,恕明净派对此等爱莫能助。”“可是……”
“没有可是。”陆长岐态度坚决,“何疑,送客。“何疑从外门跑进,笑眯眯请褚长巘离开。褚长巘盯了许久小孩的脸,似嘲讽他开口:“替三师兄养这么久的孩子啊。”陆长岐不吭声,他站在夕阳照不到的地方,看不清脸上情绪。
何疑送褚长巘下山,二人下山时一路无言,路过一座庙宇时褚长岐停下脚步问道:“这庙宇多会儿建的?”
“您说五侠庙啊,师父当掌门第三年建的,我上山差不多一年?您没来过?”何疑对五侠庙最是熟悉,闲来无事就爱往这儿跑。他一听诸长巘竟然没来过五侠庙,自告奋勇要为他介绍。
褚长巘:“你倒比你师父勤快。你师父只有你一个弟子?”何疑挺胸抬头,一脸骄傲:“那是自然,师父说有我一弟子就够够的了。”褚长巘没绷住笑出声。他环顾四周,仔细端详这五侠庙。
五侠庙整体古朴庄重,庙里立了四座泥塑,皆有彩绘,让人一眼便知这庙常有人清扫。褚长巘细细数了一遍,发现这四座泥塑都是他师傅以及曾经的师兄和师姐。他请了三炷香插入香炉,渺渺白烟模糊了泥塑五官。再走几步,他像是被钉住,呆愣看向木柜里的铁子弹。铁子弹是特殊材质做的,一千年不朽,他一眼辨认出是自己曾经的那副。何疑注意到他的停滞,上前问怎么了。“这五侠庙为何只有四座泥塑?”褚长巘轻声问。
“师傅说了,第五侠在你我之间,在世人心中。”何疑觉得这句话太有逼格了,说出来感觉自己的气质都有了极大的提升。褚长巘“唔”了一声,没有多言,但在脑海里已经勾勒出自己师兄说话是那副神在在的模样,就像当年哄骗他一样。
两人走到另一个博古架前,褚长巘不可置信开口:“这是,奈何?”何疑顺着看去,见到博古架上的轻剑他眼睛又亮了几分:“这是师傅年少时的配剑,庙建成后他为镇压邪祟专门放在这里的。”奈何见到何遗时发出轻微震动,剑鸣微弱,褚长巘若有所思地看向这把他熟悉不过的佩剑。
完蛋了。忘了自己把奈何放庙里了。
想起自己年轻时吹的人在剑在,剑不离身的牛皮,在听到自己天生爱坑师傅的大弟子兴致冲冲介绍奈何的时候,陆长岐只想装死。他扶额,心却一抽一抽的疼。怎么会不怀念奈何,那是他用的最趁手的武器,也是他多年老友。
天色暗沉,他点亮烛台,在烛火跳动下翻阅折边的《周易》。《周易》是他以前偷陈长岷的,后来被当事人发现吵了一架。陈长岷说了几句后又莫名笑了一声说送他了,陆长岐跳脚问他为什么突然转变了态度,陈长岷盯着《周易》,仿佛要盯出一个洞来。半晌才道:
“《周易》想跟你走。”
想到这里,陆长岐设来由低声轻笑,笑声逐渐转化为几声啜泣,伴随烛火隐没在化不开的夜色中。大概夜晚总会让人多思虑,他又念起傍晚褚长巘说起的案件。只是太凑巧了一些,同样是岷山又是过分相似的情节,命运好像又要重演。他心神不宁,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去五侠庙一趟。
四座塑像在月色朦胧下看不真切,陆长岐细细擦拭了一遍香炉和供台,垂眉依次给师父和其他三人上过香,最后跪在陈长岷前的蒲团上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所想掷下铜钱。
他早已学会起卦,只是习惯在陈长眠旁边,似乎这样可以给予他一些底气。铜钱落在地上,他端详片刻将铜钱收回贴身荷包之中,打算明天去找褚长巘趟。陆长波眨眼,抬头看着高于他的泥像,褚长巘插的香早已烧尽,唯留薄薄一层香灰。他盘坐在蒲团上,心中默数五个数,突然睁眼抓住身的偷袭者的肩膀向左一扯,手指轻点对方手腕处。
“咣当”一声,铁子弹落地,伴随着褚长巘漫不经心的声音:“师兄好生厉害。”
陆长岐收回手,不注意瞥见他手腕开口:“褚宗主还没治好手腕?”褚长巘笑容一僵,又恢复平日清冷模样:“多谢师兄关心,自断经脉怎么会轻易恢复?”
“唔,”陆长岐收回视线,继续看向陈长岷的塑像,“傍晚说的那事,我会选几个弟子一起去。”
“还得请少宗的几个和尚来。”褚长献继续道;“陆掌门的铜钱是三师兄的?”
一阵晚风吹过,带起丝丝凉意,在二人之间流转着某种名为过去的空气,如针一般刺着两个人的心。安静席卷了整个五侠庙,只有几只香烛燃烧时的噼啪声回响在整个庙宇之中。
“嗯。”
褚长巘恍惚间听到他大师兄的低声承认,只是那声音太低,没来得及将看就被冷风带走。他不知道陆长岐应下的是哪句话。
大抵是请少宗的弟子。褚长巘如是想到,他大师兄向来嘴软心硬,怎么会承认那件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