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凌萱几乎逃似的离开王家院子。
她跌跌撞撞离开时候,街上已经有小贩吆喝声。屋里的两个人似乎争吵起来,刺客言语激昂,责怪顾自心不应该放走孙凌萱。
孙凌萱隐约听见他低吼:“你这般行事,迟早惹祸上身!”
顾自心倒是毫不在意:“一个小丫头,能碍什么事?倒是你!滥杀无辜终究积不下福气……咱们替人卖命,要是没福气,活不过几日……”
刺客不说话了。
身后的争吵声渐渐远了,很快听不见。最后一缕声音,也被风吹散在清晨中。
孙凌萱一口气跑出两条街,才敢停下脚步。她浑身一瞬之间泄了气,扶着墙根大口喘气。心还在胸腔里怦怦狂跳,压制不住浑身发颤。
她脚底发软,浑身发冷。这也难怪,才从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回来,放谁身上不后怕?
可她不敢多想,也不敢耽搁太久。街边人家的炊烟已袅袅升起,她得赶紧回家做饭帮忙。
孙家的院门破旧,虚掩着。院子不大,角落里堆着些没劈完的柴火。她刚把挎篮放到门边的石凳上,就听见厨房里传来一阵压抑着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咳……咳咳……”
孙凌萱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昏暗的厨房,只见母亲正佝偻着瘦削脊背,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咳得直不起腰。
“娘!”孙凌萱快步上前,从身后扶住她,给她顺了顺气,“您怎么又起来了?不是让您多躺会儿吗?”
孙母转过头,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她摆摆手,声音虚弱:“躺着也是躺着……给你和你妹妹做口吃的。”
看着母亲这副模样,孙凌萱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夺过她手里的火钳,“我来吧,您去歇着。”
她刚把火烧旺,一个身影就懒洋洋地晃了进来,脚步虚浮,嘴里哼着淫词艳曲。
是她爹,孙贵。
孙贵打了个哈欠,浑浊的眼珠在孙凌萱身上一扫,便伸出手,摊在她面前,理直气壮。
“钱呢?”
孙凌萱往灶里添柴的动作一顿,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没钱。”
孙贵立马瞪圆了眼,声音也高了八度:“没钱?那你这一大早跑出去是干什么去了?耍我不成!”
王家的事,打死她也不敢说。孙凌萱只能把早已想好的托词搬出来:“那户人家出了远门,不在家,我白跑了一趟。”
“白跑一趟?”孙贵冷哼一声,随即变了脸色,怒不可遏,指着她的鼻子就骂,“没用的东西!连点小事都办不好!我养你有什么用!”
斥责声刻薄。孙凌萱看着眼前这个四肢健全却游手好闲,只知伸手要钱的男人,气不打一处来。
她正好受了委屈没处发泄,是她这个废物父亲自找的!
她噌站起来,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手指着他鼻子:“你也有脸骂我?我告诉你,就算我赚到钱,那也是要先给娘抓药瞧病的!一个铜板都没你的份!”
这话像是踩了孙贵的尾巴。他哎哟一声,恼羞成怒,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嘴唇哆嗦着,本来想接着骂。可一来骂又骂不过,二来家中还要指着孙凌萱挣钱。
思来想去,他竟猛地一转身,扬手就朝着旁边畏畏缩缩的孙母脸上扇去!
“啪!”
一声脆响。
孙母被打得一个趔趄,捂着脸,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反了天了!一个个都敢跟我顶嘴!”孙贵犹不解气,指着她们母女俩破口大骂,“我告诉你们,这房子是我的!都给我滚!带着那个拖油瓶,都给我滚出去!”
“你敢!”孙凌萱眼都红了,疯了一样扑上去,和孙贵扭打在一起,“你这个畜生!”
“姐!爹!别打了!”细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是孙凌萱刚睡醒的妹妹阿香,她见此情景,吓得小脸煞白,跑上来想拉开两人。
孙贵正在气头上,哪里管得了这些,嫌她碍事,抬脚便是一踹!阿香人小力弱,被踹得往后一倒,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灶台的砖角上!
“哇——”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庭院。
孙凌萱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瞬间一片空白。她猛地推开孙贵,冲过去抱起妹妹。只见阿香额头上已经淌下鲜血。
……有那么一刻,孙凌萱是真的恨。她恨老天爷给自己这么个父亲,叫她不得一日安生。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有些心虚,却还是强撑着面子,连上前看一眼女儿伤势都不肯的孙贵,憎恶缓缓道:“要滚也是你滚!这个家里什么不是我挣钱买来的?……从今天起,我没有你这样的爹!”
孙贵一双眼睛瞪圆。
说实话,他这辈子实在是白活了。年轻时候孙家老父也算给孙贵攒下一副不薄的家业,可惜让他吃喝嫖赌败了个干净,如今甚至全家都只能靠着女儿莳花过活。
他浑身上下没长半点本事,偏生脾气大,那点窝里横的自尊半点不容旁人侵犯。
眼下孙凌萱说话没给他留脸面,他自然不依不饶,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口:“我呸!就连你都是老子生的!这家里什么不是老子我的?滚!都给我滚!”
说着,他就要上前来推搡孙凌萱。孙凌萱被他抓着肩膀狠狠一推,险些没站稳。看着眼前父亲丑恶的神色,孙凌萱忍了又忍,好歹忍住一巴掌抽上去的冲动。她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不是个男儿。
若是男儿,就更有底气去闯天地,带着母亲和妹妹脱离苦海。而不是在这四面透风的屋子里,受这个混账的气。
孙凌萱将妹妹抱在怀中,缓缓站起来。她站在原地许久,什么话也没说。
实在也是说不出什么来了。
她父亲此生注定不会再去改变什么。就像她此生注定不会轻松一样。
孙凌萱胸中像憋着一口又老又恶心的浊气。吐不出来。半晌,她只朝旁边走了几步,拉住不住抹泪的母亲的手。
她轻声道:“娘,别哭了。你身子不好,再哭又要犯难受。”
谁料她母亲听了,哭得更厉害。孙贵见孙凌萱看他一眼都懒得,也是憋了一肚子气,狠狠瞪了孙母一眼:“哭!你就知道哭!老子的福气都让你哭完了!”
孙凌萱手指紧紧攥着,咬牙不言。许久之后,又觉得乏力。这个家一团糟乱,她也不知怎样去理,怎样去做。
孙贵犹骂骂咧咧个不停,无非说些他这一辈子不容易,都是受了这一家人拖累的浑话。孙凌萱实在忍不下去,想要抱着妹妹出门去找医士。
就在这时,一群官兵从孙家敞开的大门里闯进来。
皮靴踏地,声响不算轻。院子里一家人本是剑拔弩张,见群人如黑云般涌入院子,不由得都愣怔。
孙贵最先反应过来,心下一转,吓得腿肚子发抖。前些日他偷奸耍滑,在一个花楼里欠下不少钱。这些官兵该不是来逮他的吧?
孙贵咽了一口唾沫。他大着胆子,步子虚虚上前,脸上挤出一个滑稽心虚的笑,朝着官兵连连作揖,“……几位官爷,来我家是要做什么?……前些日我们已经交过赋税……”
他本想试探这群官兵是不是为了赋税而来,岂料为首的官兵听了,将他劈头盖脸痛骂一通:“去你奶奶的头!就你交的那仨瓜俩枣也配咱们跑一通?少装傻!东巷王家满门遭祸,你们家是不是有人曾去过王家?”
孙贵看着官兵们凶神恶煞的脸,愣住。他随即,看向孙凌萱。想起些什么来,他当即指着孙凌萱,厉声问:“你今日不是去了王家?……你,你惹了什么祸?”
官兵们听了,对视一眼,立刻将孙凌萱团团围住。
孙母见了着急,一把抓住孙贵胳膊,哪怕声音微弱也拔高音量,“你说什么!我女儿怎么会,咳咳……怎么会惹出祸事!”
言下之意,是责怪孙贵将实情告知。
孙贵瞪了她一眼,示意她莫开口。官兵们围着孙凌萱,为首的上前几步,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通,哼笑一声,“瞧你弱不禁风的,没想到胆子这样大!我问你,你既然看见王家死了人,为什么不到官府报案!你安的什么心?莫不是心里有鬼?”
孙凌萱咬唇。她怎么敢去官府报案?在王家,那刺客就执意想杀她……若是去报案,恐怕不等官府将凶手缉拿归案,自己就被灭口,命丧黄泉了。
思来想去,终究不敢将实情告知。孙凌萱低下头,咬唇片刻,编造了个借口,理不直气不壮道:“……我,我本是想着先回家一趟,再到官府……”
“哈哈,撒谎!”官兵看出这是她临时想出的托词,冷笑厉声道。
他不欲再与孙凌萱废话,直截了当挥手,示意身后众手下,“此女言语隐瞒,必是心中有鬼!来人,给我将她缉拿归案,细细审查!”
两个衙役立刻上前,扭住孙凌萱胳膊。孙凌萱吃痛,倒吸一口冷气,什么都没说。官府走一遭,她恐怕是逃不掉了。
孙母着急了,不顾一切上前,想拉开官兵,“哎哟,你们这是干什么!放开我女儿,放开!”
官兵们嫌恶一推,“滚一边去!”接着就拉着孙凌萱往门外走。临出门的时候,孙凌萱回头看了一眼,安慰母亲:“娘别急,女儿不会有事……”
……
孙凌萱走了老远,孙母摇摇晃晃,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她爹!你个当爹的,也不说为女儿开脱!跟个没事人一样,你还有没有良心!”
孙贵嘿一声,毫不在意道:“老子管她呢!她都没把我当爹,我管她死活干甚?”
他一边大摇大摆往房里走,声音还带些幸灾乐祸的张扬,“死在牢里才好呢!死了我才舒心……!”
院子里,孙母呜咽哭声连绵不断。风吹树叶莎莎,一片孤寂中,又隐约露出世间百态的辛酸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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