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虎兕出柙

温璞一步步前行。

背后的箭羽是她的翅膀,奔赴渴望抵达的去处。

森寒的箭矢穿透她单薄的胸脯,无法冰封的热血从伤口外渗,一滴,一滴,一路漫延,染红了衣裙。

浑身酸软,眼眸干涩,她很冷,手脚冻得僵硬,魂魄似乎游离于躯壳之外,不即不离、不悲不嗔,静静瞧她毫无意义的努力。

起先是惊讶,她还活着,不仅能呼吸,更有力气走动。

后来了然,她为何义无反顾。

温祥默默注视着,危机未解的沉重,以及孤注一掷的决绝……万千思绪,统统不及失而复得的喜悦。

小孙儿正向她走来。

一步一瘸,摇摇晃晃,刚刚竟冲她咧嘴笑了,“没事的……”他分明什么也没听见,耳畔唯有风声、雨声,以及长枪跺地声,心底却悸动不已,清晰浮现了一声稚嫩而坚定的安慰。

她走走停停,时而喘气,猝然又连摔了几跤。眉头紧锁,咬着牙,企图爬起、站稳,但强撑了几回,都没有成功。

偶尔,跌得更惨。

额头都撞出了血。

但她还在微笑,傻呵呵、慢吞吞,眨着闪闪发光的眼。

“阿鷟……别过来。”

温祥怅然,告诉他的孩子:别走了,祖父无恙,祖父这里很危险,别过来。

他压下悲恸,又升腾凄凉之情。

克制、隐忍,是必须掌握的能力。

即便黯然神伤,也必须克制,保持冷静。失去长子时,有礼有节地向那些前来吊唁的同僚们表示谢意。温氏遭遇重大打击时,不疾不徐地召集儿郎谋划家国大事……

背负阖族的生死荣辱,来不及彷徨,更不该将个人的爱憎凌驾于群体的利益至上。

他还没教她这个道理呢。

她应该选择最利己的方式——装死,躲藏,或者偷偷逃走。

都可以啊。

而非大咧咧走在两军对垒之中。

现在,谁都注意到了她。

蜿蜒逶迤,一步一个血淋淋的脚印,留下令人无法忽视的痕迹。

荒草生悲风,飒飒凉雨吹入双目,竟受刺激似的,化出了几点泪。

他的孩子,他的小孙儿,佝偻着小小的身躯,藏在杀戮的人海里,一点点向他走来。远远望去,只见长缨挥舞,不见渺小人儿。

他该早点发现。

怎么那么傻。

敌人没有补刀,或许是觉得她毫无威胁。

她该庆幸,该躲起来别让坏人抓住,为什么要过来?

大剌剌,从那头要走到这一头。

中间都是敌人啊!

温祥不敢直视,再瞧时,她已滞步,单膝跪地,头颅低垂……姿势似乎久久不变。

一瞬,何其漫长。

他等得心灰意冷,只见那双手掌失控般的向下滑落,长枪斜得厉害。他舍不得,怕她生机全无,忐忑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回光返照的空欢喜。

庆幸,她又动了。

两掌接力,一寸寸往上挪,不肯撒了长枪。运气不错,脚下又给她拾到了一柄断剑。然后,一手握枪,一手拄刀。代替酸软无力的双腿,继续徐徐前进。

令人疑惑的是,无论鲜卑敌人,还是己方的守军,目睹整幕过程,反而什么都没做。他们困惑、奇怪、不解、好笑……渐渐从你死我活的鏖战中平息下来,纷纷停下动作,望向那个无知且无畏的孩子。

看她笨拙的挣扎,不泄气的努力,莫名滋生无数情绪,想看她还能走多远。

甚至,由衷盼她可以如愿以偿。

她要去哪里?

应该是很重要的地方吧。

涉夜干搭弓欲射,段屈云制止了他。

“算了,让她去吧。”

乳燕投林,两个姓温的死在一起也不错。

涉夜干嗤笑,“我可以送她一程。”

一箭射不死她,再补一箭,直接射飞她,将两个姓温的弄成一串。

但就在短暂拉扯的片刻功夫,温璞终于走完了行程。

有如神助,平安抵达。

温祥大松一口气,眉梢流露暖意。

他伸手去勾,尚未触碰到衣角,却又见她咧嘴笑。

嘴角微微上扬,一泓泉水似的眸子荡漾着别样的色彩,清澈而灵动。她昂首,得意洋洋,湿漉漉的眼眨了眨,慧黠如故,像是一只奶乎乎的幼犬,等待被夸,等待被抚摸。

温祥怔愣,眼底探究之意微散,薄薄的悲凉早已浮升,波澜翻涌,幽深了骤缩的瞳孔颜色。

她像遥远的星星,照亮夜空,璀璨无双。

所有人为之错愕、肃然……注视她转身,横亘在一位沧桑老者与无数强大敌人中间,努力挺胸,摆出抵挡的架势。

没有人怀疑她的这份决绝。

不是一时冲动,不是一时的糊涂。

他们明白她在做什么,以及这样做的原因。

为什么?

她耗尽力气,只须再添一步,就能跌入温暖怀抱,伏在亲人身上呜咽抽泣。

为什么?

不该再进一步,躲回那些七尺男儿的背后,重新得到大人们的庇佑?

没有人会嗤笑孩子的胆小。

她没必要犯蠢!

那么小的人儿,还没真正长成窈窕少女,怎么生得好大的勇气。

太可笑了。

哪来的勇气,螳臂当车。

人怎么可以如此愚蠢,自以为能抵挡千军万马?

段屈云不发一言,涉夜干眼神阴骘。

诸葛含等人不知在想什么。

雨色杳冥,唏嘘声几不可闻。

温璞听不清,看不明,天地仿佛处于日月交替之际,昏昏暗暗、阴阴沉沉,唯独嗅到一丝湿润的乌木气息。

她做到了想要做的事,便没什么遗憾了。

那抹气息似乎加剧了她意志的瓦解。

累极了,竟不由沉入梦乡。

那里水榭长廊,绽放一簇簇经霜泛红的枫叶。

漠漠烟雨中,她闲庭信步。

却不知被谁横臂一揽,箍住了腰,力度之大,令人悚然。可她偏偏挣脱不开,铁石般的骨节嘎嘎作响,刺耳极了。

“放开!”

“为什么是我……”

“我只想独自一人待一会。”

檐下,黑影森然,像是疯长的湿黏苔藓。

一股尘土味。

她被逼着仰头,默默流泪,不肯求饶,不肯服软,只是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要去哪!”

“真应该掐死你。”

“凭什么?享受我的庇护,不该仰慕我,祈求我?”

尾音低沉,隐约藏着切齿之恨。

她遍体生寒,一阵哆嗦,口中猛然被灌入浓烈酒气。那是猛兽进食前,喷薄出的炙热气息,吞没了她细碎而反复的控诉。

“啊!”

一霎时,电闪雷鸣,温璞从梦境里抽身回来。

视野所现,无数利箭破空。

一支、两支、三支,竟有三箭齐发……

没入血肉的刹那,耳内炸裂出岌峇锤铁声,凿空了脑海里的混沌思绪。

心跳停滞的一弹指,跳出一个奇怪念头,竟也肯定起来:那三支箭,直冲她一人,只为她一人而来,专为夺命,追她的魂……要她死啊!

她何德何能?

要成刺猬了呀。

温璞笑了。

她总爱一个人傻笑。

眸光最后落在湛蓝的云端,七彩霞光从柳絮般的绒团漫射出来。

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

真美啊。

温璞笑着阖上双眼,伴随尖锐的疼痛,涌现些许细碎的绝望。

神不知鬼不觉,重新落入见不到一丝光亮的寒渊。

她身处至深黑夜,无力脱身。

梦境里的景象转瞬即逝,瞧啊瞧,永无尽头。

不知多久,她浮上一片莲湖。

荷叶在风里翻飞,荷花凝碧了暗香,梨花细雨点点,翠湿了融融晴空。

一墙之隔,屋内暖意盎然。

循声靠近,她闻见女子轻柔低语。

“檀郎,倘使我这胎仍是女儿,你会顺了众人心意,纳妾罢?”

不知何故,令人听得好生心酸。

“卿卿徒增烦恼。”

男子嗓音十分悦耳,轻扣玉瓷,悠悠荡开微澜涟漪。语气又那么温柔,仿佛阳光淡淡洒入竹林,泛起一缕温暖清香。

“他们聚在你身边,要助你成就大业。”

“我的大业,必须有你。”

女子笑了,“必须有我,不止于我。”

“贫嘴。”男子调弄玉勺,喂完女子羹汤,俯身来吻。

他的舌尖舔过她的嘴角,轻而易举,滑入口齿间,孜孜不倦,采撷香津芳液。好半响才放开,指腹眷恋不舍,覆在那娇艳欲滴的朱唇摩挲起来。

男子神色温和,噙着一抹淡笑,“卿卿不信?”

指尖挑起发丝,绕了几匝。

“为夫素来洁身自好。先帝强遣的两个妾,我从未碰过。以前不曾,今后亦如此。独你一人而已。”

说罢,不禁泄露一丝委屈,望向爱妻的目光能醉人,“卿卿不知,为夫我此刻难受强忍。好心的卿卿,要不要帮帮为夫?卿卿得帮帮我。”

女子别过脸,咬着唇道:“我才不要,你这好色之徒。”

“世间姝色,皆不及卿卿。”

“从好色之徒口中说出话的,我可不信。”

“为夫我只好卿卿之色。”

“昨夜荒唐过了,今日得节制。”

她反推人,却被人拉入怀中。

黑鸦鸦的鬓发披肩,她微微阖目,偎依着,指尖捂在对方胸膛上,静静听了会儿心跳声。

“檀郎。”她说:“那二人常年深居后宅,很规矩,也很寂寥。若有机会,不如替她们寻了良人,再赠些钱帛嫁出去了罢。”

以后多写暴君的回忆[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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