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嘉弈眼看着朱希孟被人拖走,可是他无法上前做什么,他只能定定站着,直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晰的咳嗽。
吴嘉弈转过身来,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站在正中间的薛大伴笑容微微收敛,看了一眼被拖走的朱希孟,又疑惑地看了一眼吴嘉弈;而薛大伴两侧的张维义和钟静姝则是面色凝重,纷纷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袁镜吾更多的是不明所以,用眼神询问外甥怎么不走。
吴嘉弈笑着对薛大伴说道:“薛公公,您是天使,沐浴王化,我们这的乡野小民鄙陋不堪,今日得见尊颜,神思不属,让您见笑了。好在已经清理了,咱们往里走吧。”
薛大伴点点头,又看了门外一眼,侧身让出一条路,示意新郎先走。吴嘉弈行了一礼,感谢薛大伴的盛情,当先走去了。
张府家中有小厮和婢女,负责本次的接待和一些礼仪流程的指引,张维义本想请薛大伴到一旁喝茶等待,但他可能是少有此种体验,坚持想参加整个流程,张维义也无法,只能由得他去。
小厮接引到了前院后,由婢女领着吴嘉弈进了后院,最后到了张舒桐的闺房门前,门此时关着呢,小婢女掩嘴一笑:“新姑爷,我就带您到这儿了,您自个儿想法子进去吧。”
吴嘉弈不解,都到门前了,还得想什么法子,他不由分说就要上前推门,可是门纹丝不动,他试着敲了敲,里面传来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新姑爷要想进门,可得先过我这关。”
吴嘉弈回头看看笑容正盛的张维义等人,挠挠头暗道一声:“难怪大门这么容易就进来了,感情考验在这里。人常道:‘最后一步最难走。’果然不错啊。”
可事已至此,他只能温言问道:“那请您行个方便,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呢?”
对面口齿伶俐,谈吐得当:“听闻吴公子家学渊源,自小由吴少傅亲自教导。当今圣上尚在东宫之时,吴少傅曾经侍讲过圣人之言,自是腹有诗书;我们秦州人也都清楚,令祖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但今日鼓乐喧哗,扰了琴声雅趣;手谈时间冗长,也犯了吴公子名讳;就请吴公子为我们小姐作画一幅,并在留白处添上墨宝,若能得到小姐首肯,蓬门自然为君开。”
吴嘉弈哑然失笑。
真是一波三折——以为没有考验,结果考验在最后一道门前,以为会被刁难,结果感情这是给自己放水来了。这几天两家下人很多都是结伴出行寻人,对方应该事先已经知道马知府将张舒桐的丹青肖像送到了吴家,并且吴嘉弈临摹了很多张,所以这就是一场开卷考试,甚至是先有的靶子再射的箭,先有的答案再出的题。
正在吴嘉弈腹诽之时,刚才领他进入后院的小婢女笑眯眯端来一个托盘,上有文房四宝和一些绘画颜料,接着两个家丁抬来一张桌子放在了天井中央,小婢女将托盘放在了桌上,做了个“请”的手势并退下了。
吴嘉弈来到桌前,举起笔,但是先环顾四周,薛大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似乎也想领教领教吴少傅亲传孙子的笔墨技艺;张维义和钟静姝、袁镜吾则是满怀期待的眼神,张维义甚至从宽大的袖子里悄悄露出一小节食指,不着痕迹地指了指自己,似乎意思是,这是他安排的。
吴嘉弈又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房门,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里面的女孩儿笑道:“吴公子,我已经点燃了一炷香,请您在它烧完之前完成,抓紧时间吧。”
吴嘉弈没想到还临时加了条限制,但是也并不恼,“事已至此”是他今天的主题,都到这一步了,能怎么办呢?
吴嘉弈最后看了一眼天,然后低头开始心无旁骛地作画了。
他的笔走得很稳,至少比今天来张家这一道上的心路走得稳;他的眼睛很有神,至少比昨天在山顶慈雨寺被风吹得有神;他的意念如此沉静,至少比外面锣鼓喧天的氛围沉静。
从打开卷轴看到丹青肖像的那一刻起,吴嘉弈已经画了千百遍了,不止在手上,更是在心里运笔,甚至最后吴嘉弈的成品其实与最初的原作有着极大的差别,吴嘉弈在其中加入了更多的个人特色。
原作是职业画师所作,这只是他的一份工作,他要用这幅画换取钱粮,所以他的作品匠气更重,再加上他选择了更偏重传神的用笔,导致他笔下的张舒桐自然是面貌传神了,可是气质上泯然众人矣;但是吴嘉弈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宦子弟,他从来不为这些“俗事”事情烦忧,而他画出来的张舒桐,某种程度上是他本人的思想投射,因此才更贴合那个与他门当户对的,同样养尊处优的闺阁少女。
吴嘉弈将自己对张舒桐肖像的千百次临摹都在面前这张画纸上表现出来,也将自己从昨日和她见面以来认识到的她所有不甘、抗争和失落都表现出来。
慈雨寺里落了一场雨,整个山上的桃花都沾染了无根的水,就像美人噙着泪;秦州城里起了一阵风,整个吴府的灯笼都摇曳着红烛,就像告别时飘荡的柳枝。
吴嘉弈将张舒桐的坐像改为了她站在桃边、柳边,默默出神望着远方,像一朵丁香结着淡淡的哀愁。最后题写出“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句,落下了款,并从随身携带的荷包中取出图章留下了“烂柯人”三个篆字的一方小印。
在他盖完章的那一瞬间,背后的女声传来:“请停笔吧吴公子,时间到了。”
吴嘉弈笑了笑将图章包好收回囊中,对面前的几位长辈行礼道:“时间刚刚好,请各位指教。”
四人其实一直在观摩他的作画,但是为了不打扰他,只是站在他的对面,看到的视角都不甚好。
现在他完成了,薛大伴已经迫不及待,首先走到桌前,仅仅扫了一眼就拊掌而笑:“嘉弈,真不错,颇有乃祖之风啊!当年我随圣上在吴少傅席下听讲时,也曾见过吴少傅的画,他工于花鸟,而人像更佳,现在比较而言,小嘉弈虽然笔力还差一些,但已经颇有意趣了。不过我未曾见过张家娘子,张大人,您看这画和令嫒几分相似?”
张维义拿起画纸,小心翼翼抖了抖,仔细看了许久,眼睛都笑道看不见了:“薛公公,去年我刚找人给小女作了一幅画像,当时亲眷看了都很满意,但是现在和我这贤婿的画一比,还是差了几分呐。但是嘉弈啊,我有一点还是要批评你,今天这大喜的日子,怎么不给我们舒桐画个笑模样呢?三日后归宁之时,你可得再带一幅更好看的来送给我,我也挂在家里。”
钟静姝从张维义手中接过画纸,看都不看,就一边往张舒桐的闺房门口走去,一边还在嘲笑张维义:“张大人呐,你这人,新郎官还被堵在门外呢,就好意思口称‘贤婿’了,真不知羞,现在阖府上下就数你最心急了吧。”听得此话,薛大伴哈哈大笑,张维义看他笑了,也配合着羞愧地摆摆手。
钟静姝来到门口,轻轻敲门:“开门吧,画作已按要求完成,该往下走流程了。”
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手伸出来将钟静姝递过去的画纸收走,门又关上了。片刻后,房门打开,微微笑的小丫鬟站在门后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新姑爷,小姐在等您。”
转头和身后的诸位对视一眼,吴嘉弈整理一下衣衫,努力大方自然地走进了这间刚才把他拒之门外的屋子。
进入屋子后,左手边是一件小小的书房,右手边是暖阁连着卧室,最里面的雕花大床上,端坐着一身红嫁衣和披着红盖头的张舒桐,旁边的榻上放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小丫鬟在吴嘉弈身后高声念诵道:“新姑爷入得闺房来,生活多福又多财;新姑爷给小姐穿新鞋,一生白首不分别;新娘出门不沾地,三年抱俩不费力!”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的吴嘉弈,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了,他回头看了眼张维义,张维义则是朝小丫鬟努努嘴,小丫鬟于是悄咪咪补充了几句:“新姑爷,您别害怕,这都是些老的吉祥话,就是请您给小姐穿上新鞋,将小姐抱出门去,新娘子出门脚不能沾地,坐上轿子就没事儿了。”
吴嘉弈这才明白过来,冲小丫鬟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叹了一口气,才朝着张舒桐走去了。
他能看到张舒桐在隔着盖头看见自己向她走去之后藏在宽大袖子下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她会是紧张呢?还是害怕呢?是不是紧张于未知的命运,害怕于自己是不是个守承诺的人?
这些问题他都不得而知了,他只能用十足的勇气驱使着自己不要害怕,往前走,完成这个仪式。
来到张舒桐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气,蹲下后单膝跪在榻上,取过一边的绣花鞋,在犹豫了很久之后,终于说了一声:“失礼了。”左手在半途凝滞了几瞬,还是下定决心把住了张舒桐的脚踝,替她穿上了鞋。
在触碰到对方的一瞬间,虽然她没有出声,吴嘉弈却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几乎僵化了。
在穿上鞋之后,吴嘉弈挠挠头,到了更棘手的环节了,怎么能让张舒桐脚不沾地地出门去呢?是抱着她吗?对两人实在是一种考验;是背着她吗?这也实在不雅,太不好看了。
又是犹豫了许久,他提出问题与对方商量:“张小姐,您看,咱们怎么出去呢?”
经过刚才穿鞋后,张舒桐倒是比他大方多了,伸出双手向他道:“低头过来,抱我出去,正好有话跟你说。”
吴嘉弈依言而行,向她低头而去,并将左右手分别伸向张舒桐身子的上下两侧,张舒桐环住他的脖子,借力跳上他的臂弯。许是吴嘉弈太瘦弱了,几乎是一个踉跄,早已等候在身后的小丫鬟忙不迭上来扶住,两人这才站稳。
小丫鬟不放心,还是紧紧扶着小姐的身子,确定可以行动后才对吴嘉弈说道:“走吧,姑爷,你别怕,我扶着你俩走。”
张舒桐倒是心更大:“松手吧芊芊,你扶着成什么样子?别让人看扁了姑爷。”就这样三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房门。
兴许是吴嘉弈在里面耽搁了太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张舒桐的娘亲也来到了门前,看着自己亲手替女儿缝制的一身嫁衣终于被她完完全全穿在身上,赵秀娘的眼中也满含泪水。
吴嘉弈抱着张舒桐在前面走着,张维义扶着身体抱恙的赵秀娘慢慢跟在他们身后,和女儿女婿拉开一段距离。在这之后才是钟静姝、薛大伴、袁镜吾和张家的一些关系稍近的亲族。
出大门去的一路上,两侧簇拥着张家的婢女小厮和一些远房亲戚,还有数不清的挚友故交,人群欢呼着,庆祝这一许久未见的盛事。
赵秀娘身体不好,当初生下张舒桐更是元气大伤,因此张家只有一个独女。对于他,张家上下都是百般呵护,宛如掌上明珠一般。
眼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儿举着糖饴从后院奔跑过来,恍惚间忽然穿了一身红嫁衣,被门当户对的少年抱在怀里,这一路上观礼的人中,十之七八的人都有些唏嘘了。
就在嘈杂的人群中,张舒桐双臂环着吴嘉弈的脖子,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抬头对着吴嘉弈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他:“刚才你进来的时候……遇到小朱了吗?他怎么样?他还好吗?”
吴嘉弈目视前方,嘴唇微微张了张:“看到了,他现在状态可能不太好。”
张舒桐有些低落:“他怎么了?从昨天你离开后,母亲就带我去准备今天的各项事宜,我就没见过小朱了。我猜到他可能会来看,可我不想让他来看。他会难受的,他身体又不好……”
吴嘉弈的语气也低沉起来:“我跟你说一件事,你一定要忍住。”在获得了对方的默许之后,吴嘉弈才继续说,“今天有一件大事儿。我也没想到,皇上竟然为咱俩的婚事儿降下了圣旨赐福,并且御赐锦缎、黄金等物。咱俩身后是你爹娘,而钦差薛公公现在就在你爹身后。早上朱兄也在人群中跪迎圣旨了,后来他就有些不太舒服,被你家人带走了。”
吴嘉弈将朱希孟被拖走的结局进行了粉饰,他实在也不想张舒桐过于担忧。此刻的担忧实在是帮不上任何人的任何忙,只能给自己招致无端的烦恼而已。
但即便如此,吴嘉弈还是能感觉到怀中的少女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好像有一个沉重的心事变得犹如实体,压在了张舒桐的心中,也压在了他的眉头上。而张舒桐环在吴嘉弈脖子上的双臂也颤抖起来,她失去了很多的力气,只剩手臂上的一点把自己挂在吴嘉弈身上。
好不容易终于熬到了张府的大门口,在芊芊的帮助下,吴嘉弈将张舒桐送进了轿子中。
在他将要将轿子的帘子放下转身离开的时候,张舒桐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他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微微欠身贴近她。
张舒桐只说了三个字:“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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